顧懷卻直接看向他:“開個實價吧,我不想聽那些虛的。”
胡三被這目光看得心里一突,準備好的說辭卡了一下,但貪婪終究占了上風,他故作為難地嘆氣道:
“顧公子,實不相瞞,這莊子它有點麻煩啊。”
他用上了牙行的慣用伎倆:“莊子歸屬嘛,有點不清不楚,原主劉老爺是跑了,可人家只是去了江南,人還沒死,官府那邊可都備著案呢!您要想過戶,這手續費、打點費,可不是個小數目”
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意圖無非便是抬高價格。
顧懷只是靜靜聽著,直到胡三說完,他回憶片刻,才淡淡開口:
“《大乾律·戶婚篇》有載,主家逃亡無蹤超半載,田產可由現居者代管,報備官府,繳納額定田賦即可。這個莊子符不符合這條件,呵,你應該比我懂。”
胡三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沒想到這書生如此精通律法,一句話就點破了他的虛張聲勢。
顧懷不等他反應,報出一個極低的價格:“這個數,現錢,手續你包辦,多出來的,是你的辛苦費。”
胡三臉色變幻,這個價格幾乎觸及他的底線,利潤薄得可憐。
他心有不甘,三角眼里閃過一絲陰鷙,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威脅道:“公子,價格倒是好說,只是這莊子靠近官道,可不太安生啊,以往也有些不開眼的想來占便宜,最后都沒落得好下場,還是我們牙行出面才打發掉的,您二位住在這里,怕是”
一直沉默如石的楊震,此時忽然動了。
他沒有看胡三,只是低著頭,用那布滿老繭的拇指,輕輕彈了一下腰間短刀的刀鐔。
“錚”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金屬顫音,在死寂的廢墟前回蕩。
楊震抬起頭,虬髯遮掩下的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
“無妨。”
“讓他們來。”
短短四個字,配合著那聲刀鳴,讓胡三所有威脅的話語都被凍在了喉嚨里。
一個識文斷字、也能識人心的書生,一個沉默寡、按刀而立的壯漢,自己那點小心思和威脅,在對方眼里恐怕如同兒戲?
胡三臉上的肥肉抽搐了幾下,最終,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公子真是明白人!成!就按您說的辦!我胡三保證,三天,不,兩天!就把所有手續給您辦得妥妥帖帖!”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胡三拿了定金,屁顛屁顛地去操辦手續,果然在第二天下午,就將蓋著官府紅印的契書,恭恭敬敬地交到了顧懷手上。
價格,低得令人咋舌。
當收拾完所有東西,拆除了后院簡陋作坊的顧懷一行人,真正踏入這片莊園時,心情是復雜的。
殘垣斷壁,荒草萋萋。
但沒有人抱怨,亂世里,有一個能安穩住下的地方,便已經是希望所在了。
“干活!”顧懷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楊震帶著鐵匠老何,優先修復主院的大門和那段最完整的圍墻,老何雖然瘸啞,但手藝沒丟,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成了這死寂莊園里第一道聲音。
李易帶著弟弟李昭,開始清點他們所有的物資,登記造冊。
顧懷則拿著燒黑的木炭,在相對完整的一面土墻上,畫下了莊園的初步規劃圖--哪里修復居住,哪里作為工坊,哪里開辟菜地,哪里設置警戒
福伯在李昭的幫助下,找來了幾塊磚石,勉強壘了個灶,用帶來的粟米、一小塊臘肉和沿途采摘的野菜,煮了第一鍋屬于他們自己的“安家飯”。
當鍋里的水開始咕嘟響,米香、肉香混合著野菜的清新氣息,在這片廢墟上空裊裊升起時,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不僅是食物的味道,更像是“家”的味道。
然而,這香氣,也像一塊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莊園里蕩開了漣漪。
殘破的院墻角落,倒塌的屋舍陰影里,開始出現一個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神麻木得像是一潭死水。
有拄著木棍、顫巍巍的老人,有緊緊抱著嬰兒、神色惶恐的婦人,還有幾個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怯生生望著這邊的孩子。
他們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站著,呆呆地看著那口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香味的大鍋,喉嚨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著,發出細微的吞咽聲。
一個看起來只有四五歲的孩子,掙扎著想從母親懷里撲出來,被他母親死死抱住,那孩子便仰起頭,張開嘴,發出哭嚎,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
顧懷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夕陽的余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映照出他眼中復雜的情緒,沒有親身經歷這個時代,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餓殍遍野”這四個字背后,是何等慘烈的人間地獄。
這些人或許是這個莊子之前的佃戶?也或許有在此棲身的流民--總而之,都是可憐人。
顧懷沉默片刻,轉向正在灶邊忙碌的福伯,用平靜得聽不出波瀾的語氣吩咐道:
“福伯,多煮一些吧。”
然后,他轉向那些在絕望邊緣掙扎的、惶恐不安的人們,朝他們,輕輕地招了招手。
“過來吧,”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一起吃。”
那一瞬間,死寂被打破了,所有麻木的眼睛里,似乎都亮起了一點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亮。
他們看著那個站在廢墟里的年輕人,像是看到了破云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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