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莊園,終于迎來了一絲煙火氣。
福伯顫巍巍的扶著一口大鍋,鍋里是說不上稠但絕對可以填飽肚子的粥。
這口鍋還是他和李易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邊緣還破了一個大洞。
空氣里彌漫著食物的香味,這股微弱、可憐的谷物香氣,混雜著泥土、荒草、以及長久絕望發酵出的腐朽餿味,在黃昏的風中飄蕩著。
哭聲。
道謝聲。
狼吞虎咽的吞咽聲。
幾十個被世道拋棄的佃戶和流民,捧著各式各樣、勉強能稱之為“碗”的容器,目光都落在那口鍋里,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記不清上次這樣等待著鍋里食物的場景是什么時候了,這種亂世里,這些食物已經足夠很多人你死我活。
幾個餓得脫相的孩子搶著喝,被燙得直哭,也不撒手,他們的母親麻木地抱著他們,淚水淌下,混入碗中。
顧懷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而楊震,站在顧懷身后不遠的地方。
他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你這是婦人之仁,”他說,“我們買莊園剩下的錢,只夠這五十多張嘴吃三天,三天后呢?”
顧懷沒有回頭,問道:“楊兄你覺得我是不忍見人受苦?自身難保也要廣施援手?”
“不然呢?”楊震的聲音更冷了一些,“你們這些讀書人,都有這樣的毛病但亂世里,他們是純粹的拖累,而且人多嘴雜,我們制鹽的秘密,那個鹽梟只需要一袋米,就能讓這些現在還對你感恩戴德的人把我們賣得干干凈凈。”
顧懷沉默片刻,回頭對上了他的視線,另一個角落,李易抱著他的弟弟李昭,臉色有些發白。
他是個讀書人,他讀過仁義,但也讀過人性--升米恩,斗米仇的事在這世上還少么?今天喂飽了他們,如果明天沒了口糧,他們會不會餓瘋了選擇來搶這個看起來好說話的年輕公子一把?
這么多張嘴,這么多隨時可能引爆的隱患
握著勺子的福伯也在發抖。
他不是怕別的,他怕少爺心軟,把自己的口糧都分出去,在這亂世,老爺夫人沒了,他只剩下一個少爺了,如果少爺也倒了,他該怎么活?
“楊兄,你錯了。”
就在楊震準備再勸時,顧懷開口了。
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沒有楊震預想中的仁慈或者不忍,只有純粹的、近乎冷酷的算計。
“一個青壯,沒有家室的青壯,”顧懷說,“有力氣,有野心,有背叛的本錢,他今天能祈求我給一條活路,明天就能為了活命和利益投靠劉全。”
顧懷的視線,轉向那個緊抱著孩子、正拼命給孩子喂粥的麻木女人。
“但他們有什么?”
“他們有家室,但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連逃跑的力氣也沒有,江陵城不會收留他們,荒野會吃了他們,我們來到這個莊園,給他們的這碗粥,便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所以,他們不但不敢離開,還會用命來捍衛這個秘密,因為這個秘密,就是他們的命。”
“至于拖累”顧懷笑了笑,那笑容在晚風里有些涼。
“制鹽不是拼殺,不需要蠻力,我需要的,”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是細心,是耐心,是絕對的服從。”
他指了指那個正局促不安、捧著碗不知所措的老婦人。
“在這方面,一個習慣了熬夜照顧孩子、縫衣納底的老婦人,比一個桀驁不馴的壯漢,更好用。”
楊震身子一震。
他看著顧懷的側臉,那張還帶著書生青澀的臉上,此刻浮現出的,是一種他曾經在那些軍官臉上見過的神情。
他之前所有的擔憂--顧懷太軟弱、太書生氣--此刻一掃而空。
這個人,這個他曾經從潰兵手里救下,然后用幾句話便讓他留下的人。
非善非惡,只為成事。
他不再多,只是默默后退了半步,站回了那個他熟悉的位置,而不遠處的李易聽到了這番對話,他抱著弟弟的手臂猛然收緊。
李昭疼得小聲“啊”了一下。
“哥?”
“沒事,”李易摸了摸弟弟的頭,低聲道,“小昭你覺得顧公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大好人!”
“為什么?”
“因為他給了我們飯吃!”李昭說,“我還記得在江陵城里哥你總是把吃的讓給我,說你不餓但我們出城那天,你連著喝了四五碗粥!”
李易沉默片刻,輕輕笑了笑:“所以,至少他讓我們活了下來,是么?”
他丟掉了剛剛產生的一點不適,看向顧懷的背影,若有所思。
次日清晨。
寒冷的晨霧籠罩著莊園的廢墟。
五十多個流民和佃戶惶恐、麻木地聚集在荒草叢生的主院空地。
他們昨晚睡在破敗的屋檐下、倒塌的墻壁旁,雖然擋不住風,但至少不用在荒野里擔心被野獸叼走。
而且那是久違的胃里有食物的一覺。
但醒來后,他們依舊感受到了不安。
“老王頭,你說這公子到底要咱們干啥?”一個瘦高的老實漢子裹緊了身上的破布,悄聲問身邊一個年長者。
“誰知道呢,”被問的流民眼神渾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干啥都行,只要給飯吃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是吃斷頭飯,”老王頭壓低了聲音,“我聽說有些大戶,會把流民圈起來,養肥了”
他沒敢說下去,但恐懼已經開始在人群中蔓延。。
“閉嘴!我們身上還有二兩肉嗎?”
“可我聽說,有些大戶就喜歡吃”
“狗屁,誰能惦記你身上的肉?昨晚的粥不比你香?”
爭吵議論聲中,顧懷站上了一塊破損的臺階,楊震按刀立在他身后,李易抱著一塊新刨干凈的木板和一根炭筆,站在他身側,福伯拄著根棍子,站在另一邊。
人群自然而然安靜下來,所有流民都低下頭,不敢直視那個年輕人的臉。
“李易!”
“在,公子。”
“拿炭筆和木板,所有人,按家庭過來登記!”顧懷的聲音傳開,“姓名、年齡、幾口人、以前是做什么的--鐵匠、木匠、農夫、還是織工。”
流民們一陣騷動,登記?這是什么意思?
老王頭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這是要造冊?造了冊,就是奴籍,生死就都在人家手上了!
而站在一旁的李易卻瞬間領悟,這不是造奴籍,更像是昨晚公子偶然提起的人口普查?
他意識到,公子真正要做的事水落石出了--不是簡單的施舍,而是徹底的管理!
而作為一個讀書人,這種事他很拿手,起碼比起逃難路上尋找野菜拿手,在他的指揮下,登記進行得很快。
佃戶和流民們很配合,因為他們沒得選,也或者是因為楊震就在一旁按著刀,冷冷地看著。
顧懷拿過木板,目光掃過那些簡陋的登記信息,有些失望,這些人基本都沒什么特殊才能,讀過書的更是一個都沒有--但這也合理,如果有本事,也不會在這個廢棄的莊子等死了。
他再次開口,聲音傳遍全場:
“從今天起,所有人分三隊。”
流民們屏住了呼吸。
“老何!”
人群中,那個瘸腿的啞巴鐵匠猛地一愣,惶恐地抬起頭,看見顧懷的目光,他下意識地往后縮。
“你以前是匠戶,識圖紙,會打鐵,從現在起,所有十六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男人,歸你管,你是‘工程隊’隊長!任務是修復圍墻和大門!工具在那邊!”
老何僵住了--他一個啞巴,一個瘸子當隊長?
他指了指自己,又拼命擺手,嘴里發出“嗬嗬”的沙啞聲音。
顧懷微微皺眉:“你不愿意?”
老何嚇得一哆嗦,不敢再擺手,只是站在那里,手足無措。
“福伯!”顧懷看向那個忠心耿耿的老仆,“你來掌管后勤、倉儲,同時,你帶所有女人和十歲以上的孩子,編成后勤隊!任務,清理水井、打掃主屋、開辟菜地、負責伙食!”
“老奴都聽少爺的!”
“最后,李易,你負責管理賬目,以及,記工分。”
“工分?”流民們面面相覷,不懂。這是個新詞。
“我這里不養閑人!”顧懷的聲音冷了下來,卻詭異地給了他們安心感,畢竟這才是他們熟悉的、莊子老爺該有的感覺,“所有人,按隊干活,李易會給你們記錄‘工分’。”
“你們聽好,”顧懷說,“這個規矩很簡單。”
“干滿一天,全家吃稠粥!”
“偷奸耍滑,全家喝清湯!”
“敢搶奪、作亂者”顧懷頓了頓。
楊震會意,“鏘”地一聲,短刀出鞘半寸!那冰冷的刀光,讓所有流民打了個寒顫。
轟!
全場流民徹底震驚了。
老王頭愣在那里,他預想中的“造奴籍”、“吃絕戶飯”全都沒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規矩?
干活,吃稠粥。
不干活,喝清湯。
這
這太
老王頭活了五十多年,從沒聽過這么公平的規矩,以前的佃戶,你干死干活,地主老爺賞你一口飯,那是恩賜,不給你,你也得受著。
甚至一年到頭下來,不僅沒收成,還倒欠地主老爺一屁股債的都不少。
可在這里,在這個亂世,干活和稠粥之間,被畫上了一個等號。
不僅是他,那些或麻木或絕望的眼神里,希望的火光被瞬間點燃。
他們不怕干活,他們只怕沒飯吃而如果一切真的如這位老爺,這位公子說的,干活就有飯吃,那么他們就真的,苦盡甘來了。
“還愣著干什么?”顧懷喝道,“各找各隊,領工具,開工!”
人群“呼啦”一聲散開。
他們自動涌向各自的隊長,老何激動得滿臉通紅,這個啞巴鐵匠第一次挺直了腰桿;福伯則已經開始指揮婦人們去領掃帚和鋤頭。
死寂的莊園。
活了。
這一天,莊園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運轉起來。
顧懷因為這些突然出現的佃戶流民,而一拍腦袋想出來的“工分制”徹底激發了所有人的動力。
也許他們還不懂什么叫“榮譽感”,但他們可太懂什么叫“稠粥”了。
為了那碗能插進筷子的稠粥,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能多喝一口米湯,所有人都在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