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莊園恢復了平靜,然而剛剛還因為一頓飽飯而升起熱情的流民們,此刻又重新縮回了角落。
他們是流民,是這個世道最底層最卑賤的一群人,義軍、官兵,甚至今天來的那些潑皮流氓,都可以隨意地劫掠欺辱他們。
而現在,這個莊園好像又被盯上了。
站在夜風里的顧懷沉默思考了很久,他沒有急著去安撫那些驚恐的流民,而是轉身走進了那間剛剛清理出來、勉強能當議事廳的主屋。
“楊兄。”他聲音不高。
楊震會意,跟了進去。
“福伯,李易,老何。”
被點到名的三個人一愣,也趕緊跟了進去。
楊震站在最后,反手將那扇破門“吱嘎”一聲關上。
“砰。”
門軸落定,隔絕了窗外蔓延的惶恐情緒,油燈的火苗“噼啪”跳動了一下,光影在每個人的臉上刻下明暗。
“少爺!”
福伯終于繃不住了,他的聲音帶著虛弱,第一個開口:“咱們咱們滿打滿算,就剩十二兩銀子,外加三石不到的粟米了!”
“莊子里現在五十七口人,就算一天只喝一頓稀的,這點糧食也撐不過五天!”
“一千斤鹽!十天!且不說能不能做出來,這得買多少礦鹽坯?得燒多少柴火?”
“他們這是要逼死少爺你啊!”
“少爺你走!離開這里!老奴留下來,到時候他們要找,也只能找到老奴我!”
這個曾經護著顧懷逃離祖地,在戰亂中接連失去了老爺夫人的老仆,此刻幾乎落下淚來--他不能看著少爺出事,如果少爺也沒了,那他還活著做什么?
顧懷輕輕拍了拍福伯的肩膀,李易和老何站在一邊,一臉茫然。
比起福伯的恐懼,楊震的沉默,他們顯得很不知所措,他們只知道顧懷會制鹽,給了他們一條活路,但不知道顧懷和那些潑皮又有什么過往。
一千斤是什么意思?為什么福伯會是這種天塌下來的表情?
顧懷依舊沒有說話,他沉默地坐到了主位那張唯一的破椅子上,目光掃過李易和老何茫然的臉。
他在觀察。
而福伯也知道少爺這是要自己來開口,擦了把老淚,聲音沙啞地,將之前發生的一切全盤托出。
從如何在破屋煉出第一捧雪花鹽,到如何被劉全這只地頭蛇盯上,再到說好的“一百斤”一點點變成今天的“一千斤”。
李易越聽,臉色就越是蒼白--他是個讀書人,他懂懷璧其罪的道理,而當他聽到劉全這種鹽梟竟敢如此無法無天時,他握緊了拳頭,手心全是冷汗。
老何更是聽得渾身發抖,他只是個瘸了腿還不能說話的鐵匠,他怕事,他低下頭,身體又開始往角落里縮。
顧懷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知道自己能夠無條件地信任忠心耿耿的福伯,也知道能相信還沒選擇離開、信守承諾的楊震,但李易和老何。
他們只是剛剛依附,他們之所以會跟著自己,只是因為自己給了他們一碗飯吃。
僅僅幾天的交集,便敢跟著他和鹽梟撕破臉?
亂世人心,哪里是那么好拿捏的東西。
“難道”李易終于忍不住,臉色蒼白,“難道就沒有官府沒有律法能管管他們嗎?”
顧懷終于開口了。
他看著李易,扯了扯嘴角,發出一聲冷笑:“律法?”
他指了指門外:“這種世道,刀在誰手里,誰就是律法。”
李易一時語塞。
楊震依舊在角落擦著他的短刀,仿佛毫不在意此時室內氣氛的沉重,但他擦刀的動作很慢,很穩,耳朵也在聽。
他說過會留下,那么就會留下到不能再繼續待下去的時候;他見過比私鹽販子更惡毒更殘忍的敵人,也就自然不會畏懼與顧懷一起站直了反抗。
他在等顧懷的決定。
顧懷的目光,從李易蒼白的臉上,移到了老何畏縮的身上。
自己沒有王霸之氣,他們也不是什么會熱血上涌的人,能在亂世里活下來的,都不會那么單純,或許此刻他們已經在考慮如果私鹽販子真的帶人踏平了這座莊園,他們下一步該去哪里討生活?
他們之前表現得很有用,但現在看來還不夠有用,必須把這些人,徹底綁死在他的戰車上。
“李易,老何,”顧懷緩緩開口,“你們聽清楚了。”
“對,我得罪了鹽梟。”
“十天后,交不交得出鹽,他會要了我的命,搶走我的方子--這也許的確不關你們的事。”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冷。
“但是。”
“我死了,你們以為,劉全會放過你們嗎?”
李易和老何猛地一顫。
“他會把一個在亂世茍活的書生,一個瘸了腿的鐵匠,當人看嗎?”
顧懷站起身,踱了兩步。
“一開始我只是想給你們一條活路,并沒有想要把你們拖進這攤渾水里--或者說,我原本以為是至少能安穩一段時間的。”
“但現在,劉全要把我們的活路,全部砸了。”
他看著兩人:“你們是想回到過去,繼續當流民,在野外刨食,朝不保夕”
“還是更慘,”顧懷的聲音輕得可怕,“被劉全當成我的親信,我的同伙,和我們主仆幾個,一起沉江?”
李易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他或許不怕死,但他還有個幼弟。
老何也不抖了,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的懦弱和恐懼,第一次被一種被逼到絕路的決絕所取代。
回到過去那種日子?那種連兒子都被活生生餓死的日子?
或許能和私鹽販子解釋一下,自己只是被雇來做活的但私鹽販子會相信嗎?就像顧懷說的,私鹽販子會把他們當人看嗎?
只要有一絲會走漏消息,走漏方子的可能,他們都沒法活。
看著他們的表情,顧懷知道,火候到了。
他的臉上只有一片冰冷的決斷:“既然橫豎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不拼,十天后就是等死;拼了,或許還能活。”
“而且,劉全想用這一千斤鹽逼死我們,那他總得先付點買命錢,”他話風一轉,看向福伯,“福伯,明天你就去找劉全的人。”
“告訴他們,一千斤鹽,光靠之前給的那點,連礦鹽坯和柴火都湊不齊,讓他們先送五十擔礦鹽坯,三十車干柴過來,另外”
顧懷頓了頓,斬釘截鐵:“再支五十兩銀子的物料錢。”
福伯愣住了:“少爺,這他們會給嗎?”
“他會給的,”顧懷冷笑一聲,“在他眼里,我們和這莊子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現在最怕的,不是花這點小錢,而是我們因為缺原料缺錢直接不干,所以只用五十兩銀子,就能換一千斤鹽,還能讓我們老實待著干活,這買賣,他會做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
“福伯!楊震!老何!李易!”
“世道已經是這樣了,說再多也沒有意義,”他冷冷開口,“想要活得像個人那么誰要我們死,我們就要讓他先死!”
次日清晨。
顧懷走出主屋,他臉上的冰冷和殺意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大的、近乎熾熱的、令人信服的激情。
他站上了用幾塊木板搭起來的高臺,看著下方那些被集合的流民與佃戶,看著一張張麻木與畏縮的面孔,深深吸了一口氣。
鹽梟的事,不能說。
這個時代的百姓--尤其是佃戶與流民階級,或許并不愚昧,但一定無知,社會結構決定了他們幾乎沒有獲取知識增長見聞的渠道,沉重的生活成本也讓他們根本沒有精力去關注除求生以外的東西。
所以他們才會習慣不去思考,所以亂世來臨,他們只能蜷縮在廢墟里等死。
和他們講那些假大空的東西,比如理想,比如未來,講在私鹽販子的威脅下保衛莊園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只會在聽到這件事的第一時間逃入荒野,然后重復之前的日子,把那碗熱粥當成一場夢境。
所以。
“我在買下這座莊子的時候,其實并不知道這里面還有被拋棄的佃戶,以及偷藏著的流民。”顧懷開口打破了沉默。
下面的流民騷動起來,不知道這位年輕的公子為什么突然提這件事難道是要趕他們走?
“但我沒有讓你們離開,”顧懷似乎猜出了他們在想什么,微微搖頭,“相反,我接納了你們,我知道了你們的名字,你們的來歷,我給了你們一碗熱粥,我希望你們能在這座莊子里生活下去,和我一起,活過亂世,安居樂業!”
流民們面面相覷,有人在猶豫是不是要像昨天一樣再跪一次但顧懷打斷了他們的思索,聲音洪亮,如同一把火,點燃了黎明的寒意。
“但是!有人不想你們活下去!”
“昨天那些潑皮流氓,你們都看見了!”
“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們踹開我們的大門!他們威脅我們的家人!他們盯著你們的妻子和孩子!”
剛剛還在沉默中習慣性垂低腦袋的人們慢慢抬起了頭。
“為什么?”顧懷怒吼,“因為我們弱!因為我們窮!因為我們的圍墻還是破的!”
“我問你們!長此以往,這里是安身之地嗎?”
“不是!!”一個忍不下去的漢子終于紅著眼喊道。
“不是!”
“那你們想不想讓這里變成一個‘家’?”
“想!!”
“想不想讓那些雜碎,再也不敢踏進這里一步?”
“想!!”
“好!”顧懷猛地揮手。
“那我們就要建設!我們要掙錢!我們要修好圍墻!裝上大門!讓他們知道,我們不好惹!”
“我宣布,從現在開始,任何人問起你們,你們都可以告訴他,你們是這個莊子的人,是這里的一份子!”
流民們的眼睛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