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震拔刀了。
那柄他隨身攜帶、片刻不離的制式邊軍腰刀,在莊園燈火的映照下,泛起一層冰冷的、飲過血的暗紅。
混亂在他眼前炸開,尖叫聲、哭喊聲、桌椅被撞翻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人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剛剛建立起來的秩序,在死亡的威脅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楊震的眼神更冷了幾分。
他不是顧懷,沒有那么多安撫人心的計謀,他是楊震,一個逃兵,一個只信奉刀與力的武人。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去拯救那些亂竄的流民,而是橫跨兩步,擋在了工坊和福伯、李易的身前。
工坊,是顧懷的根基。
福伯和李易,是顧懷的班底。
至于那些四散奔逃的人
楊震的眼角余光掃過他們,心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漠然。
累贅。
正如他之前所想,一群只知索取、毫無用處的累贅,大難臨頭,一哄而散,根本指望不上。
顧懷建立的那點看似井井有條的秩序,那什么“工分制”,那一碗碗稠粥在真正的生死威脅面前,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薄冰,一觸即碎。
這些人,本能里只剩下逃命。他們根本不會,也不敢為了這個剛剛容納他們幾天的“家”而戰。
一股淡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望,悄然漫過心間。
他終究是高看了顧懷那書生手段再多,也敵不過亂世的人性。
他握緊了刀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罷了,守住工坊,護住核心,至于其他人亂世之中,各有天命。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下令巡邏隊收縮防線,放棄外圍,死守工坊和主屋區--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混亂的人潮中,他看到了一個逆行者。
王二。
他沒有跑。
盡管他像是被釘在了那里,身體因為恐懼而顫抖,臉色慘白如紙,但他沒有后退一步。
他眼中本應該有的恐慌,仿佛被一種更熾烈的情緒瞬間燒干--那是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才會有的瘋狂與狠厲。
他咆哮著,橫身擋在了他那破敗的窩棚前,擋在了他的婆娘和孩子身前。
幾乎同時,像是被王二那聲咆哮點燃。
不遠處,曾經是屠戶的張胖子,撿起了劈柴的斧頭,雖然他胖碩的身體還在篩糠般抖動。
另一個角落里,帶著個半大小子的李寡婦,一把將兒子推進屋里,自己則抓起一根粗壯的燒火棍,背靠著門板,眼神兇狠得像要噬人。
個,七八個十幾個!
都是之前麻木等死,或是驚慌失措的流民、佃戶。他們拿著能找到的一切“武器”--扁擔、鋤頭、甚至是從廢墟里抽出來的半截椽子。
他們顫抖著,恐懼著,牙齒都在打顫,但沒有一個人后退。
他們以自家那勉強遮風的窩棚為核心,構筑起一道道絕望而堅定的、用血肉之軀組成的防線。
楊震愣住了。
他當了大半輩子兵,他見過為軍餉打仗的袍澤,見過刀口舔血的悍匪,更見過一觸即潰、連軍餉都不要就四散奔逃的潰兵。
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
為“家”而戰的眼神。
這一刻,他腦中轟然一聲,瞬間明白了顧懷那幾天所做的一切。
那碗粥,那份工錢,那句“安家”的承諾
顧懷給這些“累贅”的,不只是一口救命的吃食,他給的,是一個“家”。
而他自己呢
楊震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
他這個無處可去的逃兵,這個從北邊一路游蕩道江陵城外的孤魂,這幾天里,指揮著那支連隊列都走不齊的“巡邏隊”,一遍遍地糾正他們的動作,聽著那些漢子笨拙地喊他“教官”,看著那些婦孺對他投來敬畏和依賴的目光
哈,原來他也和這些他看不起的‘累贅’一樣,在貪婪地汲取著這片屋檐下那可笑的溫暖。
他何嘗不也是在渴望這種該死的、“家”的感覺?
如果他今天退了,如果他放任這群“累贅”被外面的饑民沖散,那么他楊震,就將再一次變回那個在荒野上東躲西藏、不知明日何在、等著在某個角落爛掉的逃兵。
“都他媽別亂!!”
一聲爆喝,裹挾著尸山血海中練出的煞氣,竟短暫地壓過了婦孺的尖叫。
楊震一腳踹在一個正要逃跑的漢子屁股上,吼聲傳遍了混亂的院落:
“巡邏隊!結陣守門!”
“老何!帶工程隊的人,拿上你們的家伙,堵住西墻缺口!”
“福伯!帶婦孺退到主屋后面!”
“想活命的,就聽我號令!!”
此時此刻,走入江陵城的顧懷并不知道莊園正遭遇的血火。
或者說,就算他知道,他也沒辦法做些什么--歸根究底他現在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而不是萬人敵。
莊子需要一個主心骨,但他相信他離開之后,福伯、楊震、李易這些都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想在亂世活下去,只靠他一個人,是不夠的。
他收回看向城門兩側,亂世流民凄慘模樣的目光,踩上了青石板砌成的主街。
他知道劉全的人在盯梢。
按照這些時日向楊震請教來的反跟蹤方法,他感覺到從他一進城,就多了好幾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了他身上。
這很好,這意味著注視的同時也意味著安全,劉全是不會讓他在江陵城里出事的。
所以他渾不在意那些目光,以及那兩個在身后不遠不近綴著的漢子--他甚至故意裝出幾分被逼無奈的焦躁和惶惶不安。
向路人打聽了一下,他走向城中最大的幾家糧行、布行和工具鋪。
“公公子,您這是”糧行掌柜看著他開出的單子,有些咋舌。
“沒辦法,要養的嘴太多,”顧懷滿臉“愁苦”,“掌柜的也不用擔心,現錢現結,你這最好的米,給我來三十石!還有精面!都挑好的送!”
同樣的對話也在布行、雜貨鋪等地方上演,布匹,工具大批量的采購,大筆的銀子花出去,顧懷臉上的苦笑也更濃了幾分。
這番姿態落在身后盯梢的人眼中,倒是很容易就得出了結論:
這小子,在拼命完成劉全交待下來的任務。
“五爺,那小子被嚇破膽了。”
“屬下親眼所見,他正用五爺您給的銀子,在城里瘋狂地采購原料,鐵鍋、木炭、麻布看那樣子,是真打算拼了命制鹽了。”
“還是劉爺說得對,他就是個懂點手藝的匠人,被咱們拿捏住了,能翻起什么浪花?”
“可他哪里知道,十天之后,除了那一千斤鹽,他還得把他知道的全部吐出來!”
“呵,”臨街的茶樓,劉全把玩著手里的茶杯,聽完手下的回報后,只是淡淡一笑,“隨他折騰吧,那點銀子,也不值得心疼,只要他還在為那一千斤鹽奔波就終究翻不出天去。”
幾個劉全的心腹交換了一個輕蔑的眼神,紛紛稱是。
而顧懷,則在付清了定金,約定好明日送貨到莊園后,帶著滿臉的“疲憊”和“焦慮”,深深地,朝著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莊園里,楊震簡潔清晰的命令,讓原本驚慌的人群,終于找到了主心骨。
混亂的奔逃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組織起來的、帶著悲壯色彩的抵抗。
巡邏隊的十個青壯,雖然臉上還帶著稚嫩和恐懼,但在楊震那如山岳般的身影帶領下,頂在了最前面,迅速在大門后組成了簡陋的槍陣。
工程隊的漢子們,則是連扛帶推,將準備好的石料瘋狂地壘向西墻的豁口。
也就是在此時,莊子里的人們才發現了一件事情。
莊園外的流寇,說是寇,其實也不過是另一群被饑餓逼瘋的流民。
有了家的他們固然害怕,幾天之前他們都還只能麻木等死,但外面那些瘋狂想要沖進來搶糧食的人,又好到了哪兒去?
流寇們面黃肌瘦,眼神渾濁,拿著削尖的木棍、菜刀,甚至只是石頭,只憑借著人多和一股子餓出來的狠勁,嗷嗷叫著沖擊大門和圍墻。
是啊,起碼莊子還有大門,還有圍墻,雖然圍墻還有缺口但至少能勉強堵住,雖然大門岌岌可危但巡邏隊已經頂了上去。
有優勢的應該是他們!
想明白了這一點,莊內的人們握著武器的手有力了許多。
“巡邏隊聽令!”趕來的楊震爆喝一聲,“一定要守住大門!他們人再多,一次也只能擠進來個!”
“是楊教官!”
“聽楊教官的!”
巡邏隊的十名青壯,本能地按照這幾天操練過無數次的陣型,舉著長矛,死死頂住了剛剛修好的莊園大門。
“噗嗤!”
大門被撞開了一條縫!
“頂住!”楊震吼道,“三排!輪換!只準刺!不準掄!”
一個流寇剛把腦袋和半個身子擠進來,眼中閃爍著對食物的瘋狂貪欲,下一秒,三根削尖的硬木長矛就從門縫后、從柵欄的空隙中,精準致命地攢刺出來!
那人連慘叫都沒發出,就被捅翻在地,尸體又堵住了門縫,后面的人被絆倒,沖勢一滯。
“刺!”
“收!”
“刺!!”
巡邏隊的十個青壯,此刻儼然成了大門處的殺戮機器,他們根本不需要高深的武藝,只需要聽從楊震的口令,機械地重復一個動作。
這是最標準的“扼守隘口”戰術,流寇們在狹窄的通道前無法發揮人數優勢,他們沖在最前面的人,瞬間就被長矛捅翻。
“西墻!!”有沙啞的吼聲從一側傳來。
幾個流寇從老何他們尚未完全堵死的缺口處嚎叫著鉆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