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和他手下工程隊的幾個漢子,正用木板和身體死死堵著,王二也帶著人沖了過來,用鎬頭和扁擔,對上了繞過來的十幾個流寇。
“給老子滾開!”
一個流寇眼中泛著綠光,一刀劈向王二。
王二沒退一步,他婆娘孩子就在身后!他咆哮著用鎬頭砸倒一人,胳膊上卻也挨了狠狠一下,鮮血淋漓。
這個老實本分的漢子咬著牙,看了一眼傷口,反而更激發了兇性。
“滾出去!”他怒吼著,繼續揮舞著鎬子,但發現這邊有缺口的流寇越來越多,這些平日里只會種田的佃戶幾乎就快攔不住他們。
就在這時,楊震到了。
大門那邊已經穩住,流寇們沖不進來,他也終于能放手支援西墻這邊。
只見他如下山猛虎,幾個箭步就沖到缺口處,短刀劃出匹練,精準地格開砍向王二的攻擊,反手一刀,便割開了那名流寇的喉嚨。
“別出去,背靠著背,只要他們沖不進來,我們就贏了!”
楊震低吼著,讓原本一盤散沙的漢子們在倒塌的墻邊組成了新的人墻,瞬間就將沖進來的幾個流寇砍翻在地。
外面的流寇本就是被饑餓逼到走投無路而匯聚起來的流民,全靠一股氣撐著。
眼見大門久攻不下,缺口處又遭遇如此強硬的反擊,領頭的人看著地上躺倒的同伴,再看看莊園內那些雖然恐懼卻死戰不退的眼神,那點餓出來的狠勁終于被壓倒了。
“走啊!”不知誰喊了一聲,殘余的流寇如同退潮般,丟下幾具尸體和傷者,狼狽不堪地逃入了夜色之中。
莊園內外,頓時陷入一種戰后的詭異安靜。
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壓抑的哭泣聲,以及空氣中彌漫開的、淡淡的血腥氣。
戰斗結束了,莊園保住了。
楊震持刀立于圍墻上,胸膛微微起伏。他沒有立刻去追,只是冷冷地注視著流寇消失的方向,確保他們是真的潰散。
片刻后,他緩緩收刀歸鞘,轉身巡視起了戰場。
他先去了大門,沒有去管那些歡呼劫后余生的巡邏隊員,而是先統計戰損。
輕傷三人,無一陣亡。
堪稱奇跡。
然后,他走向西墻缺口。
這邊付出的代價要高一些但依然沒有人死去。
王二正齜牙咧嘴地坐在地上,胳膊上的傷口皮肉外翻,他婆娘正撕心裂肺地哭著,用剛洗干凈的麻布給他包扎。
他的兩個孩子嚇壞了,一左一右死死抱著他的腿,不敢松手。
“哭啥!這不好好的嘛!”王二臉色慘白,卻咧嘴笑著,“挨一刀怎么了,能趕跑那些狗日的,值!”
除了他,還有更多。
提著錘子一瘸一拐的老何,興奮得滿臉通紅仍然沒緩過來的漢子,一手一塊石頭東張西望的半大小子,還緊緊握著扁擔死死盯著外面夜色的寡婦
楊震的腳步,頓了頓。
他想起了自己半個時辰前,在心中對這些人的評價。
--累贅。
他沉默了。
一股難以喻的、混雜著羞愧和荒謬的情緒,涌上心頭。
沒有人是累贅,區別只在于,他們有沒有拼命的理由。
起碼這些人,在保衛這個莊子的時候,或許笨拙,或許混亂,但要比他見過的很多邊軍孬種都更悍不畏死。
顧懷是對的,他給了這些人一碗粥,一個家,然后這些人也用他們的方式,回報著他。
而他楊震,一個在亂世沒有歸處,沒有眷戀的逃兵,也丟掉了以往的生存方式和冷漠,在這里找回了當年剛剛參軍時候的一點熱血。
楊震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持刀立于莊園門口,望著流寇逃竄的黑暗遠方,又回頭看了看莊園內,那劫后余生、重新升騰起的煙火氣。
他的眼神,徹底變了。
暮色漸合,江陵城華燈初上。
顧懷負手,不緊不慢地穿行在漸次冷清的街道上。
穿過一條賣晚食的小攤,趁著人流擁擠、熱氣騰騰的瞬間,顧懷身形一矮,閃進了一條狹窄的暗巷。
再出來時,他已換了條路,身后那道視線,消失了。
他臉上那層為生計奔波的偽裝如潮水般褪去,眼神重新變得清明而銳利。
他沒有去往出城的方向,而是折向城東,那里是官宦與富戶聚居之地,氛圍與城南的混亂截然不同。
一家名為“墨韻齋”的文房鋪子出現在街角,燈火通明,透著股清雅的書卷氣。
顧懷略整了整有些褶皺的儒衫,邁步而入。
店內客人寥寥,檀香裊裊,他的目光掠過架上琳瑯的宣紙、湖筆、端硯,最終停留在一排做工精巧的木盒上。
細細挑選,指腹拂過光滑的木紋,最終選定了一個不大不小、用料扎實、打磨得溫潤光潔的紫檀木盒,沒有太多的雕飾,卻自有一種內斂的雅致。
“勞駕,再取一刀最上等的玉版宣,一錠青墨。”他的聲音溫和,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正。
付完錢,將那紫檀木盒與宣紙墨錠小心包好,并未急于離開,而是向伙計詢問道:
“不知可否借貴店靜室一用?有急事尚需修書一封。”
得了應允,他被引至后院一間清凈的雅室,窗明幾凈,一燈如豆。
顧懷在桌案前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層層打開,燈火下,那不到一錢的“雪花鹽”,折射出晶瑩剔透、宛如碎玉般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撮鹽用最上等的宣紙包好,然后鄭重地放入那個小巧的紫檀木盒中,“咔噠”一聲輕響,盒蓋合攏。
萬事俱備。
然后,他緩緩研墨,墨香清冽,瞬間壓下了這亂世的血腥與焦躁,讓他心神愈發空明。
他閉目回憶了片刻這具身體作為讀書人的前半生,然后提筆,懸腕,略一沉吟,便落筆紙上。
“學生顧懷,頓首拜上縣尊大人座前。”
“學生有一奇物,潔白如玉,味純而正,思及先生清介,或可佐餐”
“且此物乃祖傳方法精制,或可助力鹽務”
字體是標準的館閣體,工整,謙卑,是一個讀書人,該有的樣子。
沒有諂媚,沒有急切--只是投其所好,雪中送炭而已。
寫罷,封好。
顧懷持盒而出,謝過掌柜,身影沒入夜色,如同水滴匯入江河,了無痕跡。
縣衙。
門樓高聳,石獅肅穆,顧懷并未走正門,而是繞至側后方的角門。
此處僻靜,燈火也稀疏許多。
站在那扇緊閉的黑漆木門前,顧懷靜靜站立了片刻,仿佛在聆聽門內的動靜,又似在最后斟酌。
隨后,他抬手,用指節不輕不重地叩響了門環。
“咚、咚、咚。”
片刻后,門內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和略帶不耐的詢問:“誰啊?這么晚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穿著皂隸服色、睡眼惺忪的門房探出頭來,上下打量著顧懷。
“不知道衙門下值了?有事明天再來!”
顧懷微微躬身,露出了一個翩翩公子般的微笑:“深夜叨擾,實在冒昧,學生顧懷,有私信一封,并些許雅物,欲呈于縣尊大人。”
“雅物?什么雅物?”門房撇撇嘴,這種想走終南捷徑的窮書生他見多了。
顧懷不答,只是從袖中取出拜帖,同時,一小塊約莫二兩的碎銀,已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門房的手中。
門房掂了掂那塊銀子,臉上的不耐煩稍減,但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放這兒就行了。”
“老丈。”顧懷打斷了他,聲音依舊溫和,卻多了一絲冷厲。
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紫檀木盒。
“此物,學生只敢呈于縣尊,不敢假手他人。若因此物而誤了縣尊大人的大事學生擔待不起,怕是”
顧懷沒有把話說完。
那門房在縣衙當差一輩子,最是人精。
他看著那精致的木盒,又看著顧懷那雙在夜色中清亮得可怕的眼睛,再聯想拜帖上的“學生”二字和那句“縣尊大人的大事”。
他心里猛地一個激靈。
這種讀書人之間的事情,要是真是什么了不得的機密
他不敢怠慢了,接過信和木盒,連連點頭:“公子放心,小人曉得輕重,明日一早定當親手送上。”
顧懷微微搖頭,輕聲開口:“現在。”
“現在?可縣尊已經歇下”
“老丈不用擔心,如果縣尊大人發怒,一切也有我擔待,”顧懷指了指遠處燈火通明的茶樓,“我會在那里等。”
見門房終于應允,顧懷再次拱手,不再多,轉身離去,衣袂在夜風中微微飄動,背影挺拔如竹。
他走上茶樓,要了一間臨街的雅座,點了一壺清茶。
茶香氤氳中,他憑窗而坐,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臉上沒有任何焦躁與不安,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靜。
該做的,都已做了。
他現在需要的,只是等待。
時間在茶香的裊裊升騰中緩緩流逝,不知過了多久,雅室外的廊道上,終于傳來了一陣清晰而急促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由遠及近,目標明確,正朝著他這間雅室而來。
如同雕像的顧懷終于緩緩端起面前那杯已經冷掉的茶,遞到唇邊。
嘴角,也輕輕挑出了一道,極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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