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這一切的劉全驚怒交加,通體冰涼。
他瞬間做出了決斷。
無論如何,張威絕不能出事!
雖然他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姐夫沒什么腦子,但張威是他在這江陵城最大的靠山,更是他私鹽生意的保護傘!
張威要是倒了,他就算拿到了鹽方,也成了無根浮萍!陳識奪了大權,第一個死的就是他!
“五爺我們還出城嗎?”
“出你媽的城!”劉全一腳踹翻了那個心腹,拔出刀,面目猙獰地指向城西的火光。
“所有人!跟我走!”
“去救縣尉大人!!”
縣尉府前的戰斗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雨夜極大地限制了弓弩的發揮,所以戰斗更多地集中在府門前的狹窄街道和巷口,變成了最殘酷、最直接的短兵相接與肉搏。
起初,憑借著先下手為強以及“縣令要誅殺叛逆”的大義名分,陳識一方勉強占據了些許上風,衙役和城防營的人一度逼近了縣尉府的大門。
然而,張威畢竟在軍伍待過,訓練手下的法子極為嚴厲,而且愿意灑錢,所以縣尉府親兵家丁的戰斗力和兇悍程度遠非尋常衙役與兵痞可比。
再加上張威臉上帶血卻親臨指揮,更讓他這一方的人士氣大振,雖然人數落后不少,但依靠地利和悍勇,居然硬生生地讓戰局陷入了僵持。
天,已經快亮了。
而就在此時--
“殺--!!”
更為兇悍、更為狂野的喊殺聲,猛地從長街的側翼傳來!
火光驟然亮起,密密麻麻的人影朝著縣尉府的方向急速涌來,他們從另一條巷子里猛地殺出,狠狠地鑿進了城防營尚未受到威脅的后方!
戰局瞬間逆轉。
陳識帶來的城防營與衙役,從局勢大好變成了腹背受敵,陣型大亂。
慘叫聲頓時此起彼伏,陳識被護在中間看得魂飛魄散,連連后退,險些被潰退下來的士卒撞倒。
“頂住!頂住!后退者斬!”他聲嘶力竭地喊著,聲音卻淹沒在震天的廝殺和雨聲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一直在旁邊看戲的顧懷微微皺起了眉頭。
“看來劉全今晚確實是準備再出城襲擊我們,不然不會剛好這么巧集結了團練,”他說,“但這樣一來,陳識就要倒霉了,沒能在剛才的優勢里拿下縣尉府,就得面對劉全以及張威的絕境反撲。”
楊震的手,再次握住了弓:“要出手嗎?”
“你一個人一把弓,很難改變戰局,”顧懷輕輕搖頭,“就算加上莊子的十個青壯,也沒辦法影響下面近千人的混戰。”
楊震皺起眉頭:“但如果不管,縣令這邊的人怕是很快就要潰敗,到時候縣尉若是贏了”
縣尉贏了,他們和莊子依舊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們還是要做點什么,”顧懷微一沉思,然后吩咐道,“放火!想辦法繞到巷子后方,朝縣尉府放一把火!然后再讓人喊,張威已經伏誅!”
楊震畢竟是上過戰場的人,聽見顧懷的話,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
沒錯!縣尉一方既然占據了上風,那就要想辦法讓他們亂起來!
他對著身后那十名莊園青壯,打了個手勢,帶著他們走入了混亂的巷道。
不多時,縣尉府靠近后宅的位置,猛地竄起了幾股火苗!
雖然雨水很快壓制了火勢,未能形成沖天大火,但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躍的火焰,依舊清晰地映入了所有交戰者的眼中!
幾乎是同時,幾個方向都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呼喊,內容卻各不相同:
“狗日的張威勾結叛軍!要放叛軍入城了!”
“江陵城要破了!叛軍入城要屠城啊!”
“張威死了!張威被砍死了!快跑啊!”
這些混亂甚至互相矛盾的消息,在戰場上瘋狂地蔓延,鉆進了交戰雙方的耳朵。
正在奮力沖殺的劉全,一刀劈翻面前的一名衙役,猛地抬頭,恰好看到了縣尉府方向那隱約跳躍的火光,又聽到了周遭紛亂的喊聲。
他渾身一震。
張威死了?
不,不可能!方才他還看到姐夫在墻頭指揮!
但縣尉府起火是真的還有叛軍入城,屠城的喊聲
劉全的心臟瘋狂跳動,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了上來。
他看著天邊泛起的那一絲魚肚白,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從門縫和窗口驚恐張望的平民百姓。
他還看到,聽到那些喊聲后,原本氣勢如虹的團練和鹽幫幫眾,臉上也出現了驚疑和慌亂,攻勢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
而城防營那邊,雖然依舊混亂,卻在“張威已死”、“叛軍要屠城”的刺激下,本能地爆發出了最后的求生欲,抵抗反而變得頑強起來。
完了
劉全心中一片冰涼。
不管張威死沒死,這局面已經徹底失控了。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比“可能會輸”更恐怖的問題。
殺不掉了。
天色即將大亮,陳識沒死,衙役和城防營還在抵抗。
“我們我們做了什么?”
他看著自己滿身的鮮血,看著自己麾下這群公然在長街上圍攻縣令部隊的鹽幫亡命徒。
這不是幫派械斗!
這不是私下奪利!
這是在天亮時,在全城人面前,公然率兵圍攻朝廷命官!
“全完了。”
劉全的手腳一片冰涼。
他意識到,無論今晚是輸是贏,無論張威死沒死,這件事情,都已經沒法收場了!
全城人親眼目睹的火并,所有人都聽到的“通敵”最可怕的是,張威沒有通敵,但他劉全卻和義軍是有聯系的!
今日一過,就算張威贏了,上頭一查,為了自保,會不會把他推出去頂罪?
若是張威輸了陳識會放過他嗎?
沒能在天明之前,沒能在事情鬧大之前宰了陳識,那就橫豎都是死!
唯一的生路
劉全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與決絕。
逃!
趁著現在全城大亂,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這場火并上,立刻出城,投奔義軍!
他在義軍那邊,靠著私鹽渠道,多少有點香火情分,帶著這些年積攢的金銀和那本要命的賬本過去,說不定還能混個頭目當當!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想到這里,劉全再無猶豫。
他看了一眼依舊混亂的戰場,又看了一眼火光隱現的縣尉府,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但隨即被求生的欲望覆蓋。
他不再管姐夫張威的死活,對著手下僅剩的幾個心腹死士低語幾句。
“五爺那縣尉大人他”
“閉嘴!想活命就跟我走!”
趁著無人注意,他帶著這幾人,迅速脫離了戰場,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幕和錯綜復雜的小巷之中。
“他跑了。”
高處,顧懷平靜地收回了目光。
從劉全帶人沖入戰場的那一刻起,他的視線,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男人。
當那抹熟悉的身影悄然消失在巷口時,他的嘴角,終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盡在掌握的笑意。
“果然,還是做了這樣的選擇。”
“追嗎?”楊震問。
“當然要追,我們用了這么長的時間,才終于把他逼到了這一步,怎么可能讓他這么輕松地走掉?”
顧懷輕笑一聲,站起了身子。
“而且他身上還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走吧,我們該和他,做個了結了。”
天光,終于大亮。
只是這光亮,并未給江陵城帶來半分溫暖,反而將夜雨也未能沖刷干凈的血腥與狼藉,攤開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城西縣尉府周遭,已然徹底淪為人間地獄。
最初的陣營早已模糊不清,但喊殺聲卻并未停歇,反而越發擴散開來。
潰散的城防營兵卒為了活命,撞開了沿街的民居;殺紅了眼的鹽幫亡命徒與張威親兵,在失去了明確的指揮后,兇性也徹底壓倒了理智。
劫掠、殺人、放火將更多趕來的官兵,以及平民卷入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
起火的黑煙滾滾而起,與尚未散盡的雨霧糾纏,讓剛剛放亮的天空重新變得渾濁不堪。
然而,在這片混亂的邊緣,城北一帶,卻詭異地保留著一隅相對的平靜。
這里的街道還算整潔,門戶大多緊閉,偶有膽大的百姓透過門縫驚恐地張望,又很快縮回頭去。
城西傳來的喧囂,到這里已變成了沉悶模糊的背景噪音。
就在這條寂靜的街道上,一行數人,正腳步匆匆地前行。
為首之人,正是劉全。
他換下了一身血污的勁裝,穿了件半新不舊的綢緞褂子,像個尋常的富戶員外,只有眉眼間還帶著一抹尚未散盡的戾氣與極力掩飾的倉惶。
他身后跟著四個精悍的漢子,都是他真正的心腹死士,此刻也都換了粗布衣裳。
其中兩人還各自背著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那里面,是他劉全這些年攢下的大半金銀細軟,以及那本記錄著諸多見不得光往來的要命賬本。
腳步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劉全的心,隨著這腳步聲,一點點從最初的驚惶中平復下來,甚至生出幾分劫后余生的輕快。
城門近了更近了!
回頭望了一眼那幾股愈發濃黑的煙柱,劉全的嘴角甚至難以抑制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打吧,殺吧!這江陵城,這盤死棋,我不陪你們玩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內袋,那里硬邦邦的,是幾張大額銀票和一小袋品相極好的金珠。
有了這些,再加上他與那邊的香火情分去了那里,未必不能重新拉起一支人馬,未必不能混得比在這江陵城當一個見不得光的私鹽販子更好!
亂世,哪里不是搏富貴?
想到這里,他只覺得胸口那股從昨夜襲擊那個破莊開始憋悶起來的惡氣,終于吐出來一些。
更近了。
穿過前面那條短巷,就是北城門,這邊沒什么亂象,他的身份在這江陵城依舊有用,雖然現在還早,但想出城門,還不簡單?
巷口的光亮已經清晰可見,劉全甚至已經感受到外面曠野吹來的、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微風。
他深吸一口氣,搓了搓臉,整理了一下并沒什么褶皺的衣襟,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從容一些。
邁步,踏出了巷口。
然后--
他所有的動作,所有的思緒,甚至包括呼吸,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就在那象征著生路的巷口前,在那晨曦與城門陰影曖昧交界的模糊地帶。
一道身影,靜靜地站在那里。
青衫的下擺被昨夜的雨水和清晨的露水打濕,顏色更深了些,幾縷黑發也被濕氣濡濕,隨意地貼在額角。
但他的面容卻異常干凈,清秀,甚至帶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平靜。
他就那樣站著,彷佛不是置身于剛剛經歷血火、前途未卜的危險里,而只是在某個尋常的清晨,信步至此,偶然駐足。
顧懷。
他靜靜地看著僵立在巷口的劉全,看著對方臉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對未來的憧憬與此刻極致驚駭扭曲在一起的神情。
看著這個曾經在茶樓里溫威脅、嘗到甜頭后得寸進尺、在莊園外氣急敗壞、如今狼狽如喪家之犬的私鹽販子。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沒有說話。
只是那雙清澈的眸子里,平靜無波,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幽深的古井,倒映著劉全瞬間煞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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