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冰冷的雨點,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化成了千萬道連接天地的水線。
縣尉府邸前,肅殺之氣,已然凝如實質。
被陳識搶先一步調來的城防營已經完成了對縣尉府的包圍,弓上弦,刀出鞘,盾牌密集排列,封死了每一條街道。
墻頭上,縣尉張威的家丁親兵同樣嚴陣以待,寒光閃爍的箭簇,對準了外面。
一場即將吞噬江陵的烈火,只差最后一絲火星。
但偏偏就是燃不起來。
陰影里,顧懷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騎在馬上、被親兵層層護住的身影上--陳識。
他看到陳識的手,那只握著馬韁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于是他明白了。
“他在害怕。”顧懷說。
楊震愕然道:“都到這種局面了,還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個人擁有的東西越多,就越害怕一無所有,”顧懷淡淡開口,“憑著熱血上頭帶人圍了縣尉府是一回事,但真要刀兵相見,又是另一回事。”
“看起來張威這個人真的給陳識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以至于他現在還在擔心,如果張威真的振臂一呼,麾下團練魚死網破,這臨時湊起來的城防營能不能擋得住。”
“甚至于他心中也許還有一絲荒謬的僥幸,比如張威,也會怕?”
彷佛是為了印證顧懷的話,強作鎮定的陳識,催馬向前一步,身邊親信緊張得幾乎要將他拖回來。
“張威!”
陳識的聲音在雨聲中響起,尖銳,卻底氣不足,色厲內荏。
“你你通敵謀反,證據確鑿!速速放下武器,隨本官歸案!”
墻頭上,張威聞,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抓著墻垛,發出了震天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
“陳識!你這讀死書的酸儒!!”
他猛地探出身子,神情因憤怒而有些扭曲,他指著陳識破口大罵:
“為了和老子爭權!竟敢誣我通敵?!你以為老子是嚇大的?!”
這聲怒吼中氣十足,震得陳識胯下馬匹都焦躁地退了兩步。
陳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最怕的就是這個!
他怕張威根本不認!
他那點可憐的勇氣瞬間泄了個干凈,竟真的心存僥幸,又高喊了一句愚蠢至極的話:
“張威!你休要狡辯!聯絡叛軍一事本官本官可以上奏朝廷,為你周旋,保你不死!你你立刻投降!!”
暗處,顧懷緩緩閉上了眼睛。
蠢貨。
他無聲地罵了一句。
事態都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陳識居然還以為幾句話就能化解局面?
而且,所謂通敵,本就是他顧懷編造的,最是經不起這兩人當面對質!
一旦讓兩人回過神來,之前所有布置都將前功盡棄不說,接下來的江陵城,顧懷就要同時面對縣令縣尉兩個敵人了。
不能再等了。
“楊兄。”顧懷的聲音很輕。
“嗯。”楊震永遠能在第一時間給予回應。
“你箭法怎么樣?”
楊震沒有回答,他意識到了顧懷想做什么,于是默默拿出了離開莊園時帶上的強弓。
抽出一支箭,甚至沒有試射,只是在雨幕中,拉開了弓弦。
從他們所站的位置到縣尉府的圍墻,起碼有七十步,再加上此時黑夜深沉,雨幕連綿,可想而知瞄準有多難。
但顧懷相信楊震,而楊震也相信自己。
吐納,閉氣,手指松開,弓弦輕響。
“咻--!”
此時的墻頭上,張威其實已經回過味兒來了,他原本以為所謂通敵是陳識想奪權找出來的借口,可如果真要撕破臉,又何必親自出來勸降?
做戲做給誰看?
難道說
可還沒等他理清思緒再與陳識對質,一道尖銳的破空聲后,他忽然感覺臉頰一涼,一股劇痛隨即傳來!
他下意識地一摸。
滿手是血。
張威摸著臉上的血痕,整個人都僵住了。
陳識他竟敢一邊出來勸降,一邊叫人放冷箭?!
他竟敢真的動手?!
一股難以喻的羞辱和暴怒,瞬間沖垮了他最后一點理智。
“陳識!!”
張威狀若瘋狂,他一把搶過親兵的弓,對著下面胡亂射了一箭,聲嘶力竭地咆哮:
“你這卑鄙酸儒!給老子殺!”
“殺了陳識這個反賊!”
縣尉府那扇厚重的大門,在緊閉了這么久后,終于轟然打開!
“殺--!!”
數十名早已按捺不住的親兵精銳,嚎叫著,迎著雨水,沖向了外面那群烏合之眾!
眼看外面的廝殺終于爆發,陰影處,楊震緩緩收弓。
“偏了一點。”他說。
“雖然沒能直接射死縣尉讓沖突更慘烈,但也足夠了,”顧懷說,“而更讓我在意的是楊兄,你真的只是個逃兵?”
“為什么這么問?”
“我不太清楚這個年代習武之人的具體實力如何,但如果任何一個邊軍士卒都能殺潰兵流寇如殺雞,雨夜一箭橫穿數十步,那么我想大乾應該早就把這天下推平了。”
顧懷轉過身,坦然地和楊震對視著:“楊兄,你從來都不只是個簡單的邊軍逃兵。”
很難得的,楊震這個一向直來直往的漢子,居然主動移開了視線。
他沒承認,也沒否認。
而顧懷在沉默片刻之后,卻也沒繼續追問下去,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長街另一頭的廝殺。
“每個人都有秘密,到了該說的時候,我相信楊兄你是會說的。”
“眼下還是讓我們看看,這場大戲到底會怎么落幕吧。”
不知是誰先怒吼一聲,雪亮的刀鋒劈開了雨幕,狠狠砍向最近的一名衙役。
“噗!”
鮮血飆射,混入雨水,瞬間染紅了一大片地面。
短暫的僵持被徹底打破,慘烈的巷戰,毫無征兆地爆發了。
所謂的城防營本就是一群兵痞,欺負百姓、盤剝商旅他們在行,可真要上陣打義軍,或者直面眼下這種刀刀見血的陣仗時,他們只會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尤其是在看到對方那群如狼似虎的親兵,迎著箭雨都敢舉盾往前沖的兇悍模樣,不少人當場就腿軟了。
雙方如同兩股渾濁的浪潮,狠狠撞擊在一起。
“頂住!頂住啊!”
陳識的師爺尖著嗓子在后面喊。
但沒用。
張威的親兵太精銳了,他們是真正上過戰場的,一個照面,城防營擺好的陣型就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甚至于還有被召集的衙役想要逃跑,導致人挨人、人擠人的巷子頓時亂作一團。
眼看就要一潰千里。
然而,城防營畢竟人多。
他們足足有四五百人,而從縣尉府沖出來的親兵、家丁,滿打滿算不過百人。
在最初的驚慌過后,那些被堵在后面的城防營士兵,被前面敗退下來的人一沖,退無可退,竟也激起了幾分兇性。
“媽的!跟他們拼了!”
“縣令大人說了!誅殺逆黨張威!就能有賞銀,當隊正!”
混亂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一瞬間,許多人的眼睛都亮了,雙方如同兩股渾濁的浪潮,狠狠撞擊在一起!
烏合之眾對上精銳之師,本該是一場屠殺,但當烏合之眾的數量十倍于精銳時
蟻多也能咬死象。
張威的親兵雖然勇猛,但他們沖不散這數倍于己的敵人,反而陷入了泥潭。
雨太大了。
火把被澆滅了大半,視線受阻,刀砍在人身上,血水混著雨水,根本分不清敵我。
刀劍碰撞聲、臨死前的慘嚎聲、憤怒的咆哮聲、雨水拍打聲交織在一起,讓這條巷子成了人間地獄!
張威的親兵,一時間竟被壓制在了府門附近,節節敗退。
甚至于,已經有機靈點的官兵繞過他們,悄悄殺進了前院,想要捉拿張威,卻剛好撞上死守的家丁,雙方殺在一起,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平叛”一方,在開戰之初就占據了上風。
這一幕落在了陳識眼里,原本還有些驚慌的他,因為這意外的順利,臉上也泛起了一絲病態的潮紅。
他躲在親衛的重重保護之后,揮舞著那柄根本沒開刃的佩劍,嗓子尖利得像是個宦官:
“殺!”
與此同時,城南。
就在一刻鐘前,劉全剛剛集結完他手下最精銳的鹽幫亡命徒,以及用姐夫令牌調來的團練,準備按照原計劃,立刻出城再次突襲顧懷的莊園。
他不允許自己再敗在顧懷手上一次,所以他做了一切能做的準備。
他曾經無比輕視那個書生,認為他再怎么折騰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但他終究為這一切付出了代價。
但這次,不會了。
他不會給顧懷任何掙扎的機會,他要踏平那個莊園,當著顧懷的面一個個殺死那些流民、佃戶,然后一根根折斷顧懷的手指頭。
如果這樣都還不交出方子?
那也罷了,他不可能再讓顧懷活過今日。
就算不能更進一步,那維持之前的局面,現在看來也是不錯的。
站在火光里的劉全此時已經不復之前的狼狽模樣,他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意氣風發。
可當他正準備揮手讓眾人出發,一名心腹手下卻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打斷了他的動作:
“劉爺!不不好了!”
“那個縣令動手了!他帶著城防營把縣尉府給圍了!已經打起來了!!”
劉全的瞳孔猛地一縮。
“什么?!”
“滿街都在喊!”那手下喘著粗氣,聲音都變了調,“說縣尉大人通敵,要給叛軍開門,縣令這是在平叛!”
轟!
劉全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怎么知道的?!”
不
劉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很快地想通了整個關節。
“不對!”
連他姐夫張威都根本不知道他與義軍聯系的全部底細!陳識一個外來戶,更不可能有證據!
至于說張威通敵,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好好的土皇帝縣尉不當,和起義軍暗通款曲做什么?
所以,只可能是--陳識隨便找了個借口,要先下手為強!
但偏偏用了“通敵”這么個借口!簡直是歪打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