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熱鬧,彌漫著精致而冰冷的深宮從未有過的煙火氣。
    一行人緩步前行,在一處賣杏仁酪的小攤前坐下歇腳。
    昭衡帝極其自然地用自帶的銀勺,先從水仙那碗中舀起一點,試了試溫度,才遞到她手中。
    鄰桌有幾個粗豪的漢子喝得面紅耳赤,聲量漸高,辭粗鄙。
    昭衡帝眼神甚至未往那邊偏一下,只抬手為水仙拂去肩頭并不存在的飛塵。
    幾乎同時,暗處便有幾道不起眼的身影悄然靠近,不過片刻,那幾個醉漢便被“客氣”而迅速地請離,整個過程快得仿佛一陣風,未驚起半點塵埃,更未打擾到水仙分毫。
    水仙垂眸,小口啜飲著溫熱的杏仁酪,甜膩的滋味在口中化開,心底卻泛起些澀然。
    他的保護,永遠這般滴水不漏,無微不至。
    可不知為何,此刻這份周全,卻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束縛。
    她想要的,或許并非這萬無一失,而是一點點能呼吸的自由。
    正思緒飄忽間,前方街角忽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哭聲,夾雜著人群的議論聲。
    循聲望去,看見人群間,一個身形瘦弱,衣衫襤褸的少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雜亂的發絲間插著一根枯黃的草標,面前鋪著一塊臟污的白布,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賣身葬父幾個字。
    少女垂著頭,肩膀不住聳動,泣不成聲地訴說著:“爹爹病亡無錢下葬……弟弟年前走失,至今杳無音信……家中僅有的兩畝薄田也被族叔強占……”
    “小女子是匠籍之后,實是走投無路,求哪位善人老爺買了我吧……”
    圍觀者指指點點,目光多是冷漠或嫌惡。
    “匠籍?那不就是賤籍嗎?罪籍之后,晦氣得很。”
    “就是,買了這種人,怕是要帶衰家運。”
    “模樣倒是清秀,可惜了這出身……”
    水仙的目光原本只是匆匆掃過,然而,當那跪地的少女因絕望的哭泣而微微抬首,露出一張沾滿淚痕和污漬,卻依稀能辨出清秀輪廓的臉龐時,水仙的呼吸驟然一窒。
    她握著瓷勺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著骨色的白!
    這張臉……與她記憶深處某個飄雪的寒夜,那張同樣布滿淚痕、卻努力對她擠出一點善意笑容的臉,猝不及防地重合了!
    那是前世,她在青樓最黑暗的時日。
    一個小婢女,在管事嬤嬤鞭打她時,偷偷給她松了綁縛的繩子,還塞給她半塊硬得硌牙的粗餅。
    那婢女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卻用凍得發紫的手,笨拙地安慰她:“姐姐……別死,活著……總有盼頭。”
    后來沒過多久,那婢女就因為一點小過錯,被活活打死了,尸首草席一卷扔去了亂葬崗。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算一算時間,估計是因賤藉出身,即使賣身葬父都無人買她,之后為了獲得錢財,少女給自己賣進了地獄般的青樓里
    一切,都對上了。
    水仙倏然起身,動作甚至有些急。
    昭衡帝立刻隨之站起,目光警覺地掃過四周,隨即跟上她的步伐。
    水仙走到那少女面前,緩緩蹲下身。
    少女愕然抬頭,淚眼朦朧中,看見一位衣著素雅,氣質不凡的夫人,正用一種復雜難的目光看著自己。
    那目光里有悲憫,有痛楚,還有一種她看不懂的追憶。
    水仙伸出手,卻不是去碰那草標,而是輕輕摘下了自己腕上一只質地溫潤的玉鐲。
    她將鐲子放入少女冰冷顫抖的掌心,合攏她的手指。
    水仙的聲音很輕,帶著淡淡的啞意。
    “拿去,好生安葬你父親。然后,去登第客棧,找一個叫周硯的掌柜。你就說……是一位故人,讓你去的。他會給你安排一個活計,讓你能憑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少女完全懵了,呆呆地看著掌心中那帶著體溫的鐲子,又抬頭看看水仙帷帽后模糊卻溫柔的面容,巨大的震驚與難以置信讓她連哭泣都忘了,只本能地重重磕下頭去。
    她光滑的額頭碰在冰冷的石板上,咚咚作響。
    水仙站起身,眼眶微微發熱,但她迅速眨了眨眼,將那股翻涌的酸楚壓了下去,面上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昭衡帝默默上前,握住了她有些冰涼的手,低聲問:“認識?”
    水仙輕輕搖頭,帷帽的薄紗微微晃動:“只是……看著可憐,想起一些……舊事罷了。”
    她沒有解釋,也無法解釋那段屬于前世的,血淚交織的記憶。
    昭衡帝深深看她一眼,沒有追問,只對隱在人群中的一名侍衛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那侍衛領會,悄然退開,自會去妥善處理小穗父親的后事,并盡力尋找她失散的弟弟。
    午后,馬車駛向西郊皇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