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然心頭一凜,怒喝道:“小小司馬,你也敢威脅我?”
    “我說的都是實情,便是到了天子面前,也是如此。”張伯玉寸步不讓。
    “我也聽清了。”王驥頷首,道:“殿下在前線得此大勝,我等若還不敢進兵,朝廷養我們何用?諸位,你們對得起吃的俸祿嗎?!”
    如董問、司馬震這樣站在朱龍、董然立場的武人,則一個個沉默不。
    從自身出發,他們現在想參戰了。
    因為六皇子在前線已經試過叛軍深淺了,優勢已經打了出來,現在下場是撈功的好時候。
    但他們很清楚……如果現在大舉進攻,那太尉和六皇子的路線之爭,便已太尉的全線失敗而告終。
    太尉主張求穩,六皇子主張速戰,太尉直接禁掉了六皇子的路線,讓大軍只剩一條‘求穩’之路可走。
    如此,無論經過如何,只要最終平定了并州,那太尉就有功無過,整個戰爭的主導和果實都歸他所有。
    可結果呢?
    六皇子表面答應,背地里繞過太尉行事,依舊走他那條速戰路線。
    且,將激進走到了極致!
    只用百騎證明了自己路線的可行!
    這對太尉而,不只是面子問題,而是路線導致的最終責任問題。
    如果現在屈服,承認六皇子是對的,毫無疑問戰爭主導權將重新回到六皇子手上,這是其一。
    其二,當‘六皇子路線是正確的’這一觀點成為共識,那‘太尉耽誤了張梓城’、‘倘若全軍出擊,此刻已大功告成’這些觀點,也會迅速被認可。
    那張梓城為此多付出的人命,誰來擔責?太尉。
    那怯戰不敢進、以至空失百騎潰敵的偌大戰機的無能和怠戰之罪,誰來擔?太尉。
    對此,太尉也就只有兩點應對:
    第一、承認自己錯了,擔下一切,將主導權拱手相讓;
    第二、我制定的大方針從來沒有錯過,也確實未曾出錯,六皇子忤逆而行是事實,只不過暫時占了點小便宜而已——大局依舊未變。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落到朱龍身上,等他最終拍板。
    “哎!”
    他嘆了一口氣,道:“倘若賊人就此退去,固然是好,可若賊人不走,繼續圍城,豈不是叫我為難?”
    “殿下擅自行動,身陷張梓,我若棄而不救,則有愧陛下。”
    “若不顧大局,輕騎突往,如大軍遭難,亦有負陛下之托。”
    “如此……著實叫我為難!”
    張伯玉面帶冷笑,不發一語。
    好一個將責任最大化,將功勞最小化!
    “這樣吧……”朱龍似萬般無奈:“我督步兵先行,務必以保全殿下為先。”
    “另傳書雒京,叫陛下知曉此事,由陛下來決斷。”
    他擺了擺手:“沒有其他事,便都退下吧。”
    眾人離開,獨董然留下,朱龍忽然笑道:“董公可知道他的意圖?”
    “無非親身涉險入張梓,您不敢使他出事,便只能將騎兵速擊,如他所愿,被他牽著走。”董然冷笑:“他還真是膽大包天,動輒拿自己押上去。”
    “是啊!膽子夠大,謀劃很好,能力更是絕倫。”朱龍點頭,波瀾不驚:“初知此訊,著實讓我有些手足無措,這樣一位皇嗣,若是死在張梓,你我誰逃得了責任?”
    董然皺眉:“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為何我還敢只動步兵,按原計劃行事?”
    “是!”
    “他能擊潰叛軍入城,又提前調動了甄、丁兩路人馬用來護身,想來守住張梓幾日不是問題。”朱龍笑道:“他自己都敢拿自己的命上賭桌,難道還能借此恐嚇到我嗎?”
    在朱龍看來,周徹提前安排甄武、丁斐,便出賣了自己的所有意圖!
    這位皇子,確實很能玩命,但并不傻,還知道調兩路騎兵來護身。
    董然也是宿將,聽到此處,已猛然醒悟過來:“我明白了!”
    “有甄、丁兩路人馬護佑,加上張梓城池未失,他在短時間內是安全的。”
    “如果您真被他牽著走,以騎兵奔馳急救,打贏了,那說明他是對的,功勞全是他的。”
    “萬一中了埋伏,援軍失敗,那便是您未能第一時間聽他意見,又事后失措,敗軍之責便是您的!”
    董然笑道:“所以您繼續穩扎穩打不動,以步兵穩穩推進,待他與叛軍糾纏難下,或是落入下風時,您再將大軍一推,行必勝之擊!如此!”
    如此,周徹不過是逞了一時之勇,最后結果還是自己被圍住。
    如此,朱龍穩扎穩打,最后還是依靠他一錘定音,拿下大局。
    高下立判。
    朱龍面向輿圖,聲音幽幽:“這位殿下為了和我相爭,可謂是用盡手段,左右橫跳,甚至將自身都壓了上去。”
    “可軍機大事,不同其他,大軍在我手……許多事,他做了,也是徒勞!”
    臘月二十八日,消息在雒京城內已經傳開。
    對于朱龍和趙遠圖傳回的兩份消息,天子并沒有對前線事務進行過多的干涉。
    無論兩人之間是否存在明或暗的爭斗,但天子要的大方向是好的:
    天井關很穩,那就不用擔心叛軍會不斷擴大,影響范圍超出河東;
    周徹很猛,上來就給了叛軍一個當頭棒喝,證明軍威之強。
    而雒京城內的士民,自是對‘百騎破軍’的六皇子,一片稱贊。
    叛軍的六萬大軍,被吹成十萬大軍,那已算是相當謙虛的吹法了。
    大皇子府內,周松嘆道:“皇兄,還是被你料中了。這才過去幾日,兩人便對上了。”
    他沒有聽到大皇子的回答。
    “皇兄?”
    他一回頭,卻發現大皇子在怔怔出神,便不客氣的推了他一把:“皇兄!這時候裝什么傻?”
    “嗯?”
    大皇子恍然而醒,望著周松:“皇弟知兵嗎?”
    “知兵?怎么說呢。”周松捏了捏下巴,道:“要說武林爭斗,嘯聚豪杰,那我肯定是知道的。但要說決陣兩軍之間,我未曾試過,不知知不知啊。”
    “那便是不知了。”
    “你這話說的!”周松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老六不也未上過戰陣,可從河東到并州,一上場便會打仗,你怎知道我不是天生的將帥之才?”
    “天生的將帥之才……”大皇子喃喃自語。
    見他如此,周松取笑起來:“皇兄這是忌憚了?”
    “皇弟知道么?有一樣東西,是解決世間所有矛盾的最終手段。”
    “武力?”
    “是。”
    “那應該是你怕的,而不是我。”
    周松忽然放聲大笑,他取出一封書信,撇在了周元面前:“看看吧。”
    周元展開書信,眉頭一凝:“叛軍又重新圍上了張梓城?”
    “那是必然的。”周松道:“叛軍雖然大潰,但六皇弟人太少,沒有傷其根本,現在他反被圍住了。”
    “那依你看,張梓結局如何?”
    “張梓一定會是我們贏,但不知道是誰贏。”
    這個誰,指得是周徹亦或太尉,二者之一。
    大皇子道:“太尉還是不簡單的。”
    周松看了他一眼:“更不簡單的不應該是皇兄你嗎?”
    周元啞然無。
    ——張梓城。
    這一天,連番的進攻就沒有停下過。
    但被周徹整頓過的張梓,格外堅固。
    他有了充沛的糧食和人力,對于守住幾日信心很足。
    韓雄接到了一則訊息:進入張梓城內的,是六皇子周徹!
    “此訊能做的準么?!”
    呂輕山難以置信。
    “應該錯不了。”韓雄咬牙:“夜里他突陣時,左右一刀一劍相隨,應是河東許破奴和蓋越!”
    在韓雄看來,這不但是一條大魚,還是一條直接將他們韓氏逼上造反之路的大魚。
    是的,要不是你周徹閑的沒事來查案,我爹老老實實干著刺史,為什么要造反?
    與此同時,太原方面,韓問渠也不斷傳信過來,讓韓雄務必吃下張梓!
    畢竟,現在的張梓城,看上去比朝廷大軍好對付得多……
    “公子!”
    薛定走了進來,面色嚴峻:“哨探來報,朱龍親率大軍出天井關,往張梓而來!”
    此一出,帳中叛軍將領都是心一緊。
    呂輕山即刻道:“若要繼續在張梓爭下去,需提前布置好埋伏,依托張梓南邊的復雜地形,抵抗朱龍。”
    將朱龍擋在張梓以南,在磨掉張梓城后,依靠太原和西原的支持,始終將朝廷大軍按在張梓南邊。
    如此,并州這大局,還有的玩。
    “朱龍沒那么快過來,多派眼線,先將他們盯緊了!”
    韓雄其實是一個頗為果斷的人。
    即便剛遭重挫,他依舊對吃下張梓很堅定,并沒有在這個時候左右徘徊、猶豫!
    事實如此,如果抽調過多兵力提前設伏,攻克張梓城就必然會越拖越長。
    所以,在會議上,他表現的信心十足:“除夕之前,也就是明日……我要與諸位在張梓共迎新春!”
    聞此,叛軍諸將起身應喝。
    等到眾人退下,韓雄才對呂輕山、薛定兩個肱股道出真實想法:“再試一日,如果除夕夜依舊打不破張梓城,留萬人看住張梓,其余人則沿南布置,抵抗朱龍。”
    “此外,我已傳書太原,讓父王遣援軍過來……西原大軍,也在后頭。”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皆點頭:“公子思慮周全!”
    韓雄手捂著腹部,那里有周徹留下的傷口:“擊破張梓,勿惜人力!許諾全軍,只要破城,城內錢財、女人我不取分毫,任由諸軍共分!”
    聞,薛定笑道:“這個消息,會讓那群崽子們興奮的。”
    “我再給公子提個意見,若是哪家雇軍先行入城,張梓一半歸其所有。”
    作為上黨郡治,張梓絕對是不窮的。
    里面住著的那些嬌嫩白皙的貴婦人,也讓吃慣粗糧的漢子們垂涎不已。
    “可!”
    進攻繼續,且愈發激烈。
    周徹將指揮系統安在城樓。
    并在這天下午,于城樓上豎起那面金黃色的大纛。
    攻城前線的將領大驚,急忙喚來韓雄。
    “果然是他!”
    望著這面旗,韓雄目光凌厲,愈發堅定,全無退心。
    城樓上守軍見六皇子亦在同時,士氣大振,鏖戰不退。
    望著那面大旗,呂輕山眉頭緊鎖。
    “老師為何發愁?”薛定問。
    呂輕山將手一指:“他何必豎旗?”
    “這……為振奮士氣,難道有什么不可嗎?”薛定覺得此問奇怪。
    “不必如此。”呂輕山搖頭:“他如果已守城為要,當想方設法削弱我等攻城欲望才是,自彰身份,倒像是怕我們走了。”
    薛定笑了:“他當然怕我們走了!其人寄希望于朱龍,認為朝廷大軍一到,便能瞬間擊潰我們。”
    “你認為朱龍可以嗎?”呂輕山忽然一嘆。
    “自然不行!怎么……”薛定意識到不對,驚道:“老師心生悔意?!”
    這個悔,自是對于走上造反這條路。
    呂輕山沉默不語。
    是后悔嗎?
    或許沒到那個程度,但呂輕山內部,隱隱開始畏懼了。
    畏懼的根源,便是城樓上那面大纛!
    一夜突襲,擊潰大軍,又堂而皇之的入城,還將旗高高掛起。
    這樣的姿態,儼然根本沒將叛軍放在眼中。
    這樣成竹在胸的巨大氣魄,是真的駭住呂輕山了……原本他認為,依靠自己的武勇、諸多叛軍響應、加上背靠西原,自己走上這條路,是可以榮華富貴到死的。
    可在面對完周徹后,才發現不是那么一回事。
    雖只驚鴻一面而戰,對于周徹的認識尚以神秘居多,但暗中壓力卻四面涌來。
    “老師!”薛定有些急了:“做其他事都能回頭,造反這條路,是回不了頭的啊!”
    呂輕山猛地一震,而后抬頭看向弟子,點了點頭:“我知道……只是他的信心,太足了。”
    “馳軍入城,又掛旗引誘,他會不會有其他后手呢?”
    ——臘月二十九,丑時。
    攻城進入到白熱階段,一則消息驚入韓雄帳中。
    “哨探來報,西北方向,有騎兵靠近!”
    嘩啦!
    韓雄翻身而起,掀開身上的狼皮毯子,快步來到輿圖前。
    “西北……這里!?”
    “是!”
    “看來是從西河趕來的,這便是周徹的后手?”韓雄目光泛冷:“多少人?什么安排?”
    “應有七八千騎,皆是一人三騎,沒有輔兵隨行,是輕裝上陣。”
    “哈哈哈……”
    韓雄大笑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周徹打的好算盤啊!”
    “傳令,除攻城部隊外,召諸將議事!”
    “是!”
    這個時間,沒有攻城的正在休息,卻也被叫醒,聚攏過來。
    “諸位。”
    韓雄開門見山,指著輿圖將情況道出:“周徹從西河調了八千一人三騎的騎兵,直撲我軍所在。”
    “有這種事!”
    帳中響起驚聲,有人道:“若這八千騎突然襲至,于我軍而,將是一場浩劫。”
    “沒那么容易!他們從西北而來,中間隔著幾道河流,騎兵根本擺不開!”立馬有人反駁。
    “既然這支軍被我察覺,那就是我嘴里的一盤菜!”韓雄大笑,道:“你們且看,從西北過來,河流和山脈混雜,根本沒有八千騎能擺開沖鋒的地方。”
    “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作為外圍威脅,幫助周徹拖延戰局,守住張梓,以支撐到朱龍來援。”
    “再則,這一路軍連輔兵都不曾帶,說明他們都是輕裝急行,帶的糧草不多。”
    “他們能做的,要么就是在外圍脅而不進,使我軍不敢全心攻城。”
    “而且多數只能舍己之長,下馬步戰!”
    呂輕山很謹慎:“八千朝廷精銳,即便是下馬步戰,也不可小覷。”
    “不錯!”韓雄認可他的說法:“可如果我先下手為強,佯攻張梓,改而吃下這路援軍呢?”
    呂輕山一驚:“您是說……圍點打援?”
    “圍點吃援!”韓雄一笑:“這路人馬的一切動作,都是為了影響我進攻張梓。而我就棄張梓于不顧,給他迎頭痛擊!”
    “一人三騎,足足兩萬四千匹馬啊!”
    在韓雄道出這個數字后,所有人都眼熱了。
    并州之地,只要會玩刀的,就沒有不會騎馬的。
    只不過,戰馬太過珍貴,叛軍只能少數裝備騎兵。
    而這路朝廷人馬,用著最好的戰馬,卻來到不能馳騁的戰場,豈不是到嘴的肥肉?
    薛定坐不住了:“您打算如何安排。”
    “都過來……”韓雄招了招手。
    ——張梓西北,隔著一條河,麓谷。
    甄武翻身下馬:“什么時間了?”
    “寅時初。”軍司馬答道。
    “還行,趕上了!”丁斐搓了搓手。
    一路緊趕,扯韁的手都有些麻木了。
    “甄將軍,你帶著人先抵設伏點,然后再做休整。”
    “等到天明,我再點燃狼煙,開始去誘敵。”
    “好!”
    甄武轉身,向部眾下令:“都去谷后,將馬系住!”
    平難軍不如北軍那般多年職業軍人,可成軍之后的萬余人,是從河東當初十多萬里選拔出來的,軍事素養不低。
    加之,周徹治軍,主要以兩點為主:其一、待遇特別好;其二、軍紀特別嚴。
    因此,雖成軍不久,但也能做到令行禁止,紀律嚴明,可擔精銳二字。
    軍士們小心行動,將戰馬系在谷外樹下。
    又從負重馱馬背上取了干糧自用,再用碎鹽拌了麥麩,添上一些糧食,喂了戰馬。
    戰馬不同于其他馬匹,戰馬體型健碩高大,單吃草是遠遠不夠的。
    迅速填飽肚子后,他們又取出皮裹袋,鉆進里面休息起來。
    這種裹袋是用牛羊皮制作而成,而且做過上油防水處理,填入保暖的毛草等物后,能抵御寒風。
    如此奢侈之物,朝廷是不會供養的,全靠周徹自掏腰包。
    所以,哪怕他撈的錢再多,自身也沒有多少富裕。
    卯時中,天光初亮。
    麓谷頂上,一縷狼煙飄起。
    “殿下!”
    城樓上,紫鎮東眼尖,遙指此處:“麓谷上忽起狼煙!”
    軍士們紛紛看了過去,面露疑色,又有些期待。
    周徹沒有隱瞞,笑道:“是我安排的援軍到了。”
    城樓上氣氛微凝,而后歡呼齊躍!
    “拿張毛毯給我。”
    這時候,周徹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陸軒立即抱著一張毛毯走來。
 &-->>nbsp;  周徹坐在躺椅上,將毛毯裹在身上,吩咐道:“去將城中供來的肉食都煮了,將那些大戶送來的酒也開了。”
    “過一刻鐘,讓城中所有軍士、壯丁俱飽食酒肉,而后待命。”
    陸軒道:“殿下,城中現在糧草能夠支撐,但肉食還是極缺的……”
    肉這種寶貴的物資,在守城時作用非常直接——提振士氣!
    是的,沒有錯,一頓好飯,在關鍵時就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都煮了。”
    周徹吩咐了一句,用毛毯蓋在臉上:“我需要休息一會兒,不要打擾我。”
    城樓上廝殺還在繼續,軍士往來的動靜也極大。
    但沒一會兒,毛毯后面便傳來了鼾聲。
    陸軒沒有再多,躬身下去安排了。
    在他眼里,或說在整個張梓人眼里,這個皇子是有某種神力在的……
    噗!
    旁邊,許破奴也點起了一支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