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谷和張梓,可以相望,中間只隔著河水。
    到了冬季,河水枯竭,有幾處淺水區可以走馬。
    但這淺水區并不寬,走千騎拉的隊伍已經很長了,若是走上數千……要么擠進水里,要么排成長隊等死。
    在看到狼煙回應的那一刻,丁斐吹了一聲響哨:“李浩!”
    “明白!”
    年輕的長水校尉將長槍一招,呼喝道:“隨我來!”
    一千長水騎,如箭離弦,直撲向張梓城外的叛軍大營。
    長水騎馬上兵器以長槍為主,還佩有弩和小盾,能打能防能走,屬于全面形騎兵兵種。
    越騎持槍掛刀,人馬細甲,帶重弓、攜箭數袋,來去如風,攻擊迅猛,但沒有多少防御能力,只重敏捷和猛攻。
    屯騎人馬具裝厚甲,攜大盾,不帶遠程兵器,速度慢、攻擊手段較少,主打防高血厚,是典型的重騎。
    看上去,張梓城樓上,依舊打的火熱。
    長水騎來的非常之快,從麓谷走出來后,馬蹄便踏水而過。
    眨眼間,便逼到了叛軍營側。
    “有敵騎來沖!”
    叛軍大營望樓上,鑼聲敲響。
    就在這個時間,當先的長水騎已經靠近,他們從馬背上摘下弩來,發動了第一輪攻擊。
    ——嗖嗖嗖!
    鐵矢亂灑。
    望樓上幾個叛軍大驚,急撇了鑼想舉盾。
    噗噗噗!
    上百支鐵矢降臨,被望樓上四人瓜分,活生生給扎成了刺猬。
    長水騎呼喝著再度向前,猛得揣入叛軍營盤。
    當先第一個叛軍營似乎完全來不及反應。
    望樓消息剛傳出時,他們的曲侯才走出自己的營帳,命令還沒下達,長水騎便撞了進來。
    叛軍軍士尚未收到有效命令,屠刀便已降臨,于是各自奔走,奪路出帳。
    ——嗖嗖嗖!
    貼面之前,長水騎只管用弩來招呼。
    鐵矢在營內橫飛,射出血花朵朵。
    一具又一具尸體,被釘死在帳篷內外。
    就連曲侯都沒能幸免,身中七箭而死。
    幾乎是一個照面,這一個曲便已徹底覆沒。
    長水騎再驅入第二營,馳馬沖撞,騎槍亂挑,又屠一營。
    韓雄立在中軍望樓,舉目遠眺,冷冷發笑:“北軍五校,名不虛傳啊!”
    緊捏欄桿的手,指節有些發白。
    他是想丟個誘餌給這條大魚嘗嘗,沒想到這魚兇悍如此……一口全包裹!
    第三曲,叛軍響應,開始進行反擊。
    在營內舉刀,簇到戰馬前劈砍。
    這個時間,第三曲背后的叛軍大軍也已出動,往前推來。
    兩支馬匪騎兵,從左右包抄而來;還有數支叛軍的大小騎兵部隊,則從營外向長水騎環繞包抄!
    李浩沉聲一喝,將這三曲之主——也就是一名叛軍軍司馬刺死后,將槍一拔:“撤!”
    左右蹄聲大作,叛軍馬匪已經要粘了上來。
    叛軍步卒追不上,便遣弓手向前,向長水騎拋灑箭矢。
    “舉盾!”
    李浩大喝,率先摘下盾牌。
    ——篤篤篤!
    箭矢打在木盾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營內的馬匪沒能來得及咬上長水騎!
    營外包抄的叛軍騎兵跟上了,從兩側往中央一堆,試圖將長水騎退路封住。
    可惜,他們來的只是前端部隊,厚度不夠。
    “破陣!”
    李浩又一聲大喝,將盾掛住,換槍突圍,連刺三人下馬。
    長水騎撞開營門,一路狂奔過河。
    呂輕山面色凝重:“確實很強!”
    來去如風,打了就走。
    如果沒有巨大的人數優勢和地形之利,叛軍在北軍面前,就是一盤菜!
    “沖風之衰,不能起毛羽!”
    韓雄向呂輕山一拱手:“望呂公出手,替我成此大功!”
    唯獨造反這條路,是不能回頭的……薛定的話,于呂輕山耳邊再次響起。
    他點頭應下:“交給我了!”
    叛軍騎千余,身后簇擁著步卒四五千人,一路追過河,望麓谷方向掩來。
    這個時候,剩下兩路騎兵也已離開麓谷。
    校尉張也領屯騎一路往北走,繞行去張梓正北方向;丁斐則帶著越騎居中預備,隨時策應各方。
    沿河沿谷,遍布著他的快騎哨探,不斷往來,已助他迅速了解整個戰場。
    丁斐催馬至河岸一片較高處。
    在這里,一眼看去,茫茫叛軍大營覆在前方,將張梓城緊緊抱在中央。
    張梓城樓上,依稀可見旗幟飄揚。
    日光下,可隱約看到一個黃點,讓丁斐多了些緊張情緒:那是殿下,他就在城中!
    如果自己等人失利,張梓城內,極有可能天崩地裂。
    “將軍!叛軍追進麓谷了!”
    就在這時,一騎快哨飛奔過來。
    丁斐猛得轉頭,看向西南方向。
    “殺!!!”
    原本還算寧靜的麓谷兩側,突然爆發出震撼殺聲。
    聲音在谷內回蕩,似乎要將山嶺掀翻過來。
    下一刻,便是無數箭矢破空而起,又星羅棋布而下,灑在追擊長水騎的叛軍身上。
    “不要留手,將箭矢全部拋光!”甄武大喝。
    箭雨不停,不斷壓縮著叛軍的空間。
    “啊!”
    無論步騎,倒地紛紛,慘嚎一片。
    等到箭矢拋空,整個叛軍前沿追擊部隊幾乎失去建制。
    “將軍!”
    就在這個時間點,有人來告訴甄武:“南北方向,出現兩路叛軍,正以包抄之勢向我軍運作!”
    “嗯!?”甄武一驚,而后立馬道:“帶路!”
    他走到麓谷最高處,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
    當前——
    長水騎誘叛軍入谷;
    平難軍伏于谷兩側;
    而大批叛軍則趁這個時間點,迅速運作到平難軍兩側!
    這個距離,后撤等同于認輸——因為你一旦后退,就將后背賣給了敵人。
    憑借平難軍對叛軍的素質碾壓,完成敗撤的難度不大,但敗字也就印在了臉上。
    “狗日的!”
    甄武瞇起眼睛罵了一句:“這一側看上去少說有萬人,叛軍這是想要一口將我吞下啊!”
    “將軍,我們怎么辦,是撤還是防守反擊?”軍司馬問道。
    甄武用力抓了抓頭,眉頭皺成一團。
    軍情緊急,卻沒有給他緩慢思考的空間。
    是守戰還是后撤,一瞬間的決定,便關系著整個戰爭的走向……
    砰!
    就在甄武猶豫的時候,巍峨大城上,忽然一聲鼓敲響。
    砰砰砰!
    一聲之后,聲聲鼓響。
    而后鼓聲連綿不斷,如驚雷滾動。
    甄武猛地回頭,盯著張梓所在,張口一吐:“戰!”
    隨著‘戰’字一出,麓谷上也奏響鼓聲。
    平難軍沒有選擇撤離,而是收縮陣型,背依谷地,選擇了最佳戰斗位置和陣型。
    哪怕舍棄戰馬,步行死格,憑借兵甲之利和自身底氣,他們也無懼數量遠超己方的叛軍。
    “將軍!叛軍大批往麓谷我軍去了!”
    沿河處,哨騎急告丁斐。
    遠處望去,叛軍人如蟻流,往麓谷緩緩涌去。
    丁斐點頭:“我看見了。”
    “要去支援嗎?”左右問道。
    “不!”丁斐按著佩刀、也按住自己那顆跳動的心:“再看看,不要亂動!”
    八千人到此,而且是到了一片騎兵受到束縛的地盤。
    殿下雖在,卻坐困城內,等待自己等人前去救援。
    一切,都落在自己和甄武肩上。
    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上面沒有決策者頂著,這讓先前只為一校尉的丁斐,感受到莫大的壓力。
    只負責執行軍令,而肩挑整個戰局走向的壓力,實在不是一個量級。
    “哈哈哈!”
    城樓上的鼓聲,引得韓雄大笑不止。
    他立在高高的望臺上,看著和己方部隊短兵相接的甄武所部,意氣風發:
    “這批朝廷援軍走不掉了!”
    “長途奔襲,只帶干糧,又無戰馬可用,他靠什么和我斗?”
    “周徹擂鼓,無非是激下屬死戰,替自己爭取時間。”
    “都說他體恤下屬,如今看來,也只虛名而已!”
    他沒有任何猶豫,再度下令:“告訴呂公,再等等……再消耗消耗他們的體力。”
    “是!”
    圍攻麓山平難軍,由呂輕山擔任迎敵總指。
    但真正的勝負手,還沒有到擺上場的時候。
    最開始,叛軍共有圍城部隊六萬余人。
    但叛軍和朝廷兵不同在于,他們可以隨時擴充。
    叛軍圍張梓,前后大規模擴充過兩次。
    第一次是郡守張英倒戈,帶來了兩千余人。
    第二次是周徹來之前,韓雄對周圍進行人口掠奪,搶了三四千壯丁上去做炮灰。
    在經歷接連攻城損耗,以及周徹突營踐踏后,叛軍能拉上戰場的還有五萬五千人。
    先前追擊長水騎的有五千人,建制已被打殘,作為誘餌的他們已失戰斗力。
    進攻甄武,第一批調去了兩萬人。
    所以,現在城下叛軍,尚有三萬人。
    這三萬人沒有擺在一個位置,在周徹正對的——也就是城北叛軍主營,這里兵力最為集中,還有兩萬多人。
    韓雄本人,坐鎮處也在此。
    “殿下,麓谷惡戰。”有人在周徹耳邊道。
    周徹早已將毛毯掀下。
    經過短暫的休息后,他重新恢復了飽滿的精神。
    方才那通鼓,就是他下令擂的。
    他盯著麓谷方向好一會兒,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鎮東。”
    “在。”
    “人手都挑好了嗎?”
    “好了。”紫鎮東點頭,道:“拋開傷員和守城,加上整合的敢戰壯丁,得眾兩千八百人。”
    這兩千八百人,還包括了周徹百騎中的九十人。
    周徹將這九十人打散充入軍中,任中低層軍官,以確保近三千人的韌性。
    “讓他們披好甲衣,在城門口集結。”周徹又道。
    “是!”
    紫鎮東用力點頭。
    堅定如他,此刻臉上神態有些異常,嘴唇發紫。
    周徹看了他一眼,笑問道:“是緊張嗎?”
    “有一些。”少年點頭。
    “緊張是正常的,等開戰后就不會緊張了。”
    “現在就出發嗎?”
    周徹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看了看麓谷、又望了望城樓下,搖頭:“不,再等一會兒。”
    紫鎮東呼了一口氣,就在周徹身邊坐了下來。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餅,放在嘴里咬了起來。
    說也奇怪,他吃了東西后,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放松下來……
    城樓、沿河、叛軍大營,都在望著麓谷戰場。
    甄武率眾,浴血拼殺。
    敵雖四倍,平難軍絲毫不見下風之色。
    烈戰之下,叛軍伏尸極多,依舊未能撼動平難軍陣型分毫。
    “公子。”
    薛定找上韓雄,道:“要想取得關鍵性的突破,必須以相當的實力去撕開口子,否則這樣打下去……很有可能我方士氣先崩。”
    “薛兄所甚是。”韓雄點頭,他絲毫不慌。
    因為,大局還捏在他手里!
    “差不多了。”他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告訴呂公,差不多可以了。”
    “是!”
    傳令兵飛奔而去。
    不久,叛軍北面主營中,人頭攢動。
    一批約五千人的部隊動了,往麓谷戰場移動。
    這批人和大部分叛軍有明顯區別。
    裝備上,這批人多用步戰刀——漢人環首刀和胡人彎刀都有,皆是近戰利器。
    身形胖瘦不以,但無一不姿態矯健、步伐沉穩,最重要的是,臉上帶著老練的殺氣!
    他們的眼神掠過戰場、看到死人時,格外平靜,有時還會露出不屑的笑意。
    這是生存在混亂之地的亡命徒!
    成分復雜,但刀口舔血的他們,已成好斗之身,只知廝殺。
    他們的組織度和裝備是絕對無法與平難軍相持的,可單兵能力絕對不差。
    這就是韓雄的勝負手!
    “來了!”
    見這批人趕到,呂輕山站起身來,將臨陣指揮權交給兒子呂厚。
    “父親要親自上陣?”呂厚問。
    “求一擊潰敵,便需發千鈞之力!”
    呂輕山如是說著。
    不久,他帶著這五千悍徒,剖開叛軍陣型,猛地攻向了甄武所在的一側!
    先用兩萬人和甄武的五千人互相消耗,在損耗甄武所部體力后,又拿出五千悍徒——而且,用這五千人去推甄武二分之一的人馬。
    在局部戰場上,將兵力的優勢最大化!
    不得不說,韓雄所學的兵法,是非常實用的。
    “吼!”
    平難軍眼見來敵不同,也第一時間做出了應對。
    一屁精銳上前,齊齊舉刀,將迫近的悍徒斬倒一排!
    在對方換軍之際,給與當頭棒喝,起到士氣壓制作用。
    然而,這幫叛軍確實大不同,他們沒有畏懼,反而也進行了陣型變動。
    一些三四十歲的老賊走到第一排,和平難軍精銳掄刀互劈。
    血光亂濺!
    悍徒一排接一排涌上,平難軍的陣型不再巍峨如山,開始出現明顯的波動。
    前排有人倒下,后面的人迅速替補走了上來……
    甄武緊咬牙關,生性好斗的他,并未親自參戰。
    他是這一路軍的首腦,若是輕身赴陣有所閃失,將會全軍崩潰……
    沿河,丁斐緊捏著他的騎槍,目不轉睛的盯著戰局。
    一旦甄武軍崩,他將立即趕往支援。
    可問題是,自己這一千輕騎,丟進數萬步兵陣中,真能發揮出作用么?
    騎兵之利,在于如風掃葉,推鋒而進。
    騎兵與其說是在殺人,不如說是在推人。
    一旦陷入步兵大陣泥沼,戰馬失去了奔馳之能,和步兵馬上馬下互戳——對于騎兵而,是最悲慘和不劃算的時候。
    就算你一人能換兩三個,那又如何呢?
    “將軍!屯騎到為!”令兵至。
    丁斐看向正北——張梓北城門外,是叛軍主營;主營外隔一條溪流,是一片不算大的林地。
    屯騎已到林地中間,隨時能對叛軍主營發起進攻。
    令兵手里拿著兩面旗:“要下達進攻命令嗎?”
    “不!”
    丁斐立即否掉,又看向城門位置:殿下命令中說,待張梓城門大開時,屯騎再出動。
    可張梓如此被動,城門怎么可能會開?
    轟!
    突然,張梓城上,所有戰鼓擂響,聲如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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