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回春堂”后堂那方小小的天井里,空氣仿佛凝固了。高堂明辰斷斷續續、飽含恐懼與血淚的敘述,像一把冰冷的鑿子,徹底鑿碎了高堂岫美對家族殘存的最后一絲幻想,也將一個龐大、黑暗、令人窒息的陰謀徹底暴露在眼前。
    父親高堂修齊一生傾盡心血對抗罌粟之毒,而他身后的高堂家族,竟與洋行、朝廷敗類勾結,利用最先進的藥學知識,秘密研發毒性更強、更易成癮的新型毒品!弟弟明辰因觸及這核心機密而慘遭迫害,父親很可能也是因此而被滅口!那份所謂的“名單”,牽-->>扯著無數位高權重者的身家性命和潑天財富!
    這已不僅僅是家族恩怨,這是一場席卷朝野內外的、由鴉片利益編織而成的黑暗戰爭!
    岫美感到一陣徹骨的冰寒,隨即又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她纖細的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不及心中萬一。
    守方人“青石”依舊沉默著,但他周身散發出的冷意仿佛讓天井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他看向岫美的目光中,那份一貫的冷靜里,多了一絲難以喻的……認同與決絕。
    “高堂小姐,”他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千鈞之力,“我們現在不僅是在逃亡,更是在……反擊。為了你父親畢生的理想,為了你弟弟遭受的苦難,也為了千千萬萬被這毒物吞噬的家庭。我們必須去廣州,找到組織的聯絡點‘廣安堂’,拿到可能存在的關于‘名單’的線索,或者……創造線索。這是摧毀他們的關鍵。”
    岫美緩緩抬起頭,淚水早已被怒火蒸干,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堅定。她看了一眼床上因極度虛弱和恐懼而再次陷入昏睡的弟弟,輕輕替他掖好被角,然后轉身,迎向守方人的目光。
    “好。”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蘊含著風暴般的力量,“我們去廣州。去找出那個‘先生’,拿到那份‘名單’。他們想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我們偏要活下去,還要把他們……連根拔起!”
    決意已定,接下來的便是冰冷的籌劃。弟弟明辰的狀況無法經受長途跋涉和顛簸,必須留在相對安全的“回春堂”。吳老板雖然嘴硬心軟,但面對岫美留下的、母親最后那點遺物——一支成色極好的翡翠簪子作為酬勞和藥資時,終究還是嘆了口氣,答應盡力照料。
    “丫頭,廣州那地方,水比澳門深得多,吃人不吐骨頭。你們……好自為之。”這是吳老板最后的告誡。
    沒有過多告別,翌日天色未明,岫美和守方人便悄然離開了回春堂。岫美換上了一套吳老板找來的、半新不舊的粗布衫褲,將頭發挽成當地婦女常見的發髻,臉上刻意抹了些鍋灰,遮掩過于白皙的膚色。守方人也做了一番改扮,更像一個沉默寡的腳夫或護院。
    他們混入最早一班前往廣州的渡輪。船上人流混雜,氣味污濁。珠江口水面開闊,兩岸景色逐漸從澳門的異域風情變為更具嶺南水鄉特色的桑基魚塘和連綿丘陵。但岫美毫無欣賞的心情,她緊挨著守方人坐在嘈雜的船艙角落,神經緊繃,留意著每一個可疑的目光和交談。
    “聽說省城這兩天盤查得緊,好像在抓什么江洋大盜?”
    “可不是嘛,各個碼頭都加了崗哨,特別是對從澳門、香港過來的人,查得忒仔細!”
    “唉,這世道,不太平啊…”
    零碎的議論聲傳入耳中,岫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顯然,追捕的大網早已撒向了廣州。
    守方人不動聲色,壓低斗笠,示意岫美不必驚慌。
    渡輪終于緩緩靠上廣州天字碼頭。眼前的景象遠比澳門和香港更加龐大、混亂且充滿一種沉重的帝國暮氣。碼頭上官府的厘金局、洋人的海關樓、密密麻麻的貨船和舢板、以及如山般的貨物堆積在一起。苦力們的號子聲、洋人督工的呵斥聲、小販的叫賣聲、還有各種語的討價還價聲混雜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絲綢、瓷器、香料、汗臭、糞便以及那無處不在的、甜膩的鴉片煙膏混合的復雜氣味。
    果然,碼頭上設置了重重關卡,穿著號衣的清兵和衙役虎視眈眈,對下船的人流進行著粗暴的盤查和勒索。
    守方人目光銳利地掃視片刻,并未帶著岫美直接去排隊,而是繞向碼頭一側污水橫流、堆滿垃圾的混亂區域。那里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乞丐和偷兒在活動。
    守方人走過去,看似無意地踢翻了某個小乞丐面前的破碗,幾枚銅錢滾落在地。在小乞丐憤怒又畏懼的目光中,守方人快速地用本地土語低聲道:“‘廣安堂’的‘安’字,少了哪一筆?”
    那小乞丐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與其年齡不符的精明,他飛快地撿起銅錢,頭也不抬地低聲回了一句:“頭上那一點,得花錢買。”說完,像泥鰍一樣鉆入人群消失了。
    守方人似乎得到了答案,拉著岫美,迅速離開碼頭區域,混入廣州城龐大而嘈雜的街市之中。
    廣州城的街道狹窄擁擠,兩旁店鋪鱗次櫛比,騎樓下的行人摩肩接踵。這里比香港和澳門顯得更加“中國”,但也更加破敗和混亂。隨處可見神情麻木的癮君子癱倒在街角,當鋪和煙館的招牌比米鋪還多。一種奢靡與腐爛交織的詭異氣息籠罩著這座古老的通商口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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