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些…愛要不要…”
銅錢落在黑色的泥水里,發出輕微的“噗”聲,濺起幾點污濁的水花。
沈墨軒沒有任何猶豫,幾乎是立刻彎下腰,動作帶著一種卑微到極致的急切,用同樣污穢的手,將那兩枚沾滿污泥的銅錢撿了起來,緊緊地攥在手心。粗糙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他掌心的傷口,帶來清晰的痛感。
“…謝…謝…”他嘶啞地擠出兩個字,聲音低不可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麻木。他不再看老葛,攥著那兩枚沾著污泥和血漬的銅錢,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踉蹌蹌地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和污濁的巷子深處。
老葛看著沈墨軒消失的背影,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他重新撿起地上的破布包,掂量著里面那點微不足道的金屬顆粒,又看了看沈墨軒消失的方向,干癟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幾下,似乎在咀嚼著什么。最終,他只是搖了搖頭,將破布包塞進自己那個同樣散發著惡臭的大布袋里,繼續蹲在垃圾堆旁,像一尊腐朽的雕像。
沈墨軒沒有立刻回鐵匠鋪。他攥著那兩枚冰冷的銅錢,如同攥著救命的稻草,在昏暗的巷子里七拐八繞,最終在一個同樣不起眼的、散發著濃重草藥霉味的破舊窩棚前停下。這里住著一個據說懂點土方子的跛腳老郎中,專給巷子里的窮人看最便宜的病。
他掀開油膩發黑的破門簾,里面光線昏暗,彌漫著劣質草藥和腐爛木頭混合的刺鼻氣味。一個同樣干瘦、眼神渾濁的老頭正就著豆大的油燈,搗著一些黑乎乎的草藥。
沈墨軒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那兩枚沾滿污泥的銅錢,默默地放在老頭面前那張同樣油膩破爛的木桌上。
跛腳老郎中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掃過銅錢,又掃過沈墨軒那張慘白如鬼、布滿污垢和深陷眼窩的臉,以及他身上破爛衣物下隱隱透出的、尚未愈合的傷口輪廓。他什么也沒問,只是慢吞吞地放下搗藥杵,從身后一個同樣布滿污垢的破木柜里,摸索出一個小小的、同樣臟兮兮的油紙包,丟在桌上。
油紙包里,是幾粒大小不一、顏色暗沉、散發著刺鼻辛辣味的粗糙藥丸——最劣質的跌打散瘀丸,藥效微弱,副作用大,但勝在便宜。
沈墨軒拿起油紙包,緊緊攥在手里,那辛辣刺鼻的氣味似乎能暫時驅散一點肺腑間的寒意。他對著老郎中微微點了點頭(這個動作似乎都耗盡了他最后一點力氣),轉身,掀開門簾,重新融入外面污濁的黑暗。
就在他拖著疲憊的身體,準備拐進通往王記鐵匠鋪的最后一條岔巷時,巷口對面,一個倚在斑駁墻壁上、嘴里叼著根草莖的身影,引起了他的警覺。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但很敦實,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靛藍短褂,敞著懷,露出里面同樣不干凈的汗衫。最顯眼的是他臉上那道從眉骨斜劃到嘴角的暗紅色疤痕,像一條扭曲的蜈蚣,讓他原本還算端正的臉龐平添了幾分兇狠。他雙手抱胸,一只腳隨意地蹬著墻根,看似在無聊地看天,但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帶著毫不掩飾審視和貪婪的眼睛,卻時不時地掃過巷子里的行人,尤其是剛剛從老郎中窩棚里出來的沈墨軒。
疤臉劉!“泥鰍巷”這一片有名的混子,也是“地龍幫”放在最底層的耳目和打手之一。
沈墨軒的心臟猛地一縮!他立刻低下頭,將身體縮得更緊,腳步加快了幾分,試圖盡快從疤臉劉的視線范圍內溜過去。他攥著藥包的手心,瞬間沁出了冰冷的汗水。
然而,就在他即將與疤臉劉擦身而過的瞬間——
“站住。”疤臉劉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懶洋洋,卻像冰錐一樣刺入沈墨軒的耳膜。
沈墨軒的身體瞬間僵住。他停下腳步,頭垂得更低,身體因為緊張和虛弱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能感覺到疤臉劉那帶著審視和惡意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在他身上來回刮著。
疤臉劉慢悠悠地踱步過來,帶著一股劣質煙草和汗臭混合的氣息。他走到沈墨軒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瘦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年輕人。
“新來的?”疤臉劉歪著頭,草莖在嘴里一翹一翹,“在王瘸子那破棚子里打雜的?”
沈墨軒喉嚨滾動了一下,艱難地發出一個嘶啞的音節:“…是…”
“嘖,混得夠慘的。”疤臉劉嗤笑一聲,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地掃過沈墨軒緊攥著油紙包的左手,以及他那只因為攥得太緊而微微發抖、骨節泛白、沾著污泥和隱約血漬的右手——那里面,似乎還殘留著銅錢的冰冷觸感和形狀。
“剛從葛老頭那兒出來?又去找跛腳李了?”疤臉劉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眼神里的貪婪更加赤裸,“小子,手頭…有點活錢啊?王瘸子那摳門老鬼,能給你幾個大子兒?這錢…來路正嗎?”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帶著濃濃的威脅意味。一只粗糙、帶著厚繭的大手,如同鐵鉗般,毫無征兆地搭在了沈墨軒瘦削的肩膀上!
冰冷!沉重!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力量!
沈墨軒的身體猛地一顫!肩膀上傳來骨頭被擠壓的痛楚!星瞳的刺痛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惡意接觸和危機感驟然加劇!視野邊緣瞬間出現無數扭曲的光斑!丹田深處的金種仿佛感受到了威脅,那點冰冷的鋒芒猛地一跳,一股銳利的反噬意念幾乎要不受控制地爆發出來!
他死死咬住牙關,口腔里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強行將那股躁動的鋒銳壓了回去!不能暴露!絕不能在這里暴露!
他抬起頭,散亂的頭發下,那雙幽深的眼睛被迫迎上疤臉劉審視的目光。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卑微、走投無路的絕望,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兇狠。他嘶啞著,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
“…撿…撿的…廢鐵…賣…賣的錢…買…買藥…我…我有傷…”
他的聲音虛弱不堪,帶著濃重的哀求意味,身體在疤臉劉的手掌下微微發抖,仿佛隨時會癱軟下去。
疤臉劉瞇起眼睛,那條刀疤隨著他的表情微微抽動。他盯著沈墨軒的眼睛,似乎在判斷這話的真假。眼前這個年輕人,氣息奄奄,滿身是傷,眼神里的恐懼不似作偽。撿廢鐵賣錢買藥?倒也說得通。泥鰍巷里,比這更慘的活法多了去了。
但…疤臉劉的直覺告訴他,這小子身上有股說不出的“別扭”。那雙眼睛深處偶爾閃過的光,讓他心里有點發毛。而且,一個快死的流民,哪來的眼力從廢料堆里撿出能賣錢的東西?王瘸子那個破鋪子,最近打出來的東西,似乎也比以前強了那么一點點?難道跟這小子有關?
他搭在沈墨軒肩膀上的手,非但沒有松開,反而加重了幾分力道,捏得沈墨軒骨頭咯咯作響,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撿的?”疤臉劉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草熏得發黃的牙齒,笑容帶著殘忍的戲謔,“泥鰍巷里的東西,都是地龍幫的!撿了幫里的東西去賣錢?小子,你這手腳…不干凈啊?”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死死鎖住沈墨軒緊攥的左手(藥包)和那只藏著銅錢的右手,貪婪之意毫不掩飾。
“…劉爺…饒命…”沈墨軒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幾乎要跪下去,“…下次…下次撿到…孝敬您…都孝敬您…”
“哼!”疤臉劉冷哼一聲,似乎很享受這種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他猛地一推沈墨軒的肩膀!
沈墨軒本就虛弱不堪,被這股大力推得踉蹌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坯墻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了上來。他死死咬住牙,將那口血強行咽了回去,靠著墻壁才沒有倒下。
疤臉劉沒有再看沈墨軒,仿佛推開的只是一件礙事的垃圾。他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臟東西,對著巷子陰影里某個方向隨意地揚了揚下巴,那里似乎有另外兩個模糊的身影晃了一下。
“算你小子識相!記住嘍,在泥鰍巷混,招子放亮點!手腳…更要干凈!”疤臉劉丟下最后一句充滿威脅的話,叼著草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開了,消失在巷子另一頭的黑暗中。
沈墨軒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抽吸都帶著肺腑撕裂的痛楚和濃重的血腥味。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在寒風中冷得刺骨。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緊攥的左手——油紙包里的劣質藥丸幾乎被捏碎。又緩緩攤開右手——掌心那兩枚沾滿污泥的銅錢,邊緣深深嵌入了他翻開的皮肉里,留下清晰的血痕。
蠅頭小利,已引來毒蛇的窺伺。
黑暗中,沈墨軒幽深的瞳孔里,那點冰冷的暗金寒芒,在劇痛和屈辱的刺激下,如同被淬煉的刀鋒,驟然收縮,變得更加銳利,更加……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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