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4日平安夜
·撫順西一路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拖出長長的彩色倒影,圣誕歌從店鋪門縫里漏出來,與冬日寒風攪在一起,形成一種甜膩而清冷的混合體。
展旭牽著土豆經過一家新開的紋身店,櫥窗里展示著繁復的圖案——東方龍、般若面具、寫實肖像,還有一叢叢艷紅的彼岸花,在led燈下開得囂張而絕望。
他停下腳步。
櫥窗玻璃映出他的臉,三十一歲,眼角有細紋,鬢角有幾根白發。
也映出他身后街景的鏡像,圣誕樹彩燈與彼岸花重疊,像兩個時空荒誕地拼接。
土豆用鼻子蹭他的手,提醒他繼續走。
但他沒動,只是盯著那叢彼岸花。
彼岸花,梵語叫曼珠沙華。
花葉永不相見——花開時無葉,葉生時無花,生生世世錯失。
很俗套的意象,但俗套往往因為真實。
他想起自己背后那朵。
線條是2017年她生日那夜勾勒的,上色是同一天。
紋身師問:“這花代表遺忘吧?”他搖頭:“代表黃泉路上,我不喝孟婆湯。
”那時他二十五歲,在北京的地下室,剛得知她戀愛的消息。
朋友發來照片,她和一個男人并肩站在醫院門口,笑得溫柔。
那男人穿著白大褂,應該是醫生,與她有共同語的那種。
那天他在紋身店坐了十六個小時。
從下午三點到第二天早晨七點,中間紋身師休息了三次,他背上的皮肉已經血肉模糊。
但他說:“繼續,別停。
”因為疼痛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2014年10月8日·撫順某紋身店店在一條偏僻的巷子里,門面很小,招牌是手寫的“刺青”二字,油漆剝落。
推門進去時,風鈴沒響——風鈴壞了,只剩一根生銹的鐵絲吊著。
店里很暗,只有工作臺上的一盞燈亮著,照著一排排針頭和顏料瓶。
空氣里有消毒水和某種甜膩的香味混合的味道。
紋身師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手臂上紋滿了圖案,正低頭玩手機。
“紋身?”他抬頭看了展旭一眼。
“嗯。
”“什么圖案?”展旭從手機里調出一張圖片——彼岸花,線條簡潔,只有輪廓,沒有顏色。
“這個?”紋身師接過手機看了看,“不大,但線條多,疼。
位置?”“后背。
肩胛骨中間。
”“第一次紋?”“嗯。
”紋身師打量了他一下:“失戀了?”展旭沒回答。
紋身師也沒再問,指了指簾子后面的躺椅:“脫上衣,趴著。
”展旭照做。
躺椅的皮革很涼,貼在皮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趴下,臉側著,能看見墻角堆積的雜物——顏料桶、廢棄的圖紙、幾本翻爛了的紋身雜志。
“確定要紋這個?”紋身師準備著工具,針頭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彼岸花,不吉利。
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永遠錯過。
”“知道。
”展旭說。
“那還紋?”“就因為它不吉利。
”紋身師笑了,笑聲很沙啞:“年輕人。
行吧,開始可能會有點疼,忍不了就說。
”針落下。
第一下像被蜜蜂蜇,尖銳的刺痛。
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無數下。
針頭在皮膚上快速移動,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像燒熱的鐵碰到冷水。
展旭咬緊牙關,手指攥緊了躺椅的邊緣。
疼。
但疼得好。
因為身體的疼是具體的,有邊界的。
而心里的疼是模糊的,無邊無際的,像沉在深海里,看不見底,也看不見光。
“放松。
”紋身師說,“越緊張越疼。
”展旭試著放松肌肉。
但針每落一下,肌肉就不由自主地收縮。
像一種本能反應——身體在抗拒傷害,即使這傷害是他主動尋求的。
“為什么紋這個?”紋身師問,可能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紀念。
”“紀念什么?”“紀念……一個人。
”“走了?”“嗯。
”“還會回來嗎?”“不會了。
”紋身師沉默了一會兒,針繼續移動。
疼痛從尖銳變得鈍重,像有人用鈍器在皮肉上反復碾壓。
展旭的額頭滲出冷汗,滴在躺椅的皮革上。
“我見過很多你這樣的人。
”紋身師說,“用疼痛紀念疼痛。
但疼痛會過去,疤痕會留下。
每次看見,都會想起為什么留下它。
你說這是紀念,還是懲罰?”展旭沒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需要一個印記。
一個永久的、洗不掉的、證明那段感情真實存在過的印記。
不像體溫計鑰匙扣會生銹,不像手鏈會氧化,不像記憶會模糊。
要一個刻在身體里的,像她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跡一樣,永遠抹不去。
針停了。
紋身師休息一下,點了根煙。
煙霧在昏暗的燈光里緩緩上升。
“要看看進度嗎?”他問。
展旭搖頭:“不用。
”“怕看見自己血肉模糊的樣子?”“嗯。
”紋身師笑了:“你倒誠實。
很多人紋身是為了酷,為了好看。
你是為了疼。
”展旭閉上眼睛。
背后火辣辣地疼,像整個背都被放在火上烤。
但心里某個地方,卻奇異地平靜下來。
原來當身體承受極限疼痛時,心反而會安靜。
因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疼痛占據,沒有余力去想別的。
不去想她。
不去想那個醫生。
不去想他們并肩站在醫院門口的樣子。
不去想自己為什么不夠好。
只想著疼,疼,疼。
簡單,純粹,真實。
紋身師抽完煙,繼續工作。
針再次落下,這次換了一種針頭——上色用的,更粗,更疼。
顏料滲進新鮮的傷口,像鹽撒在傷口上。
展旭的牙齒咬得咯咯響。
“快了。
”紋身師說,“再忍忍。
”時間變得模糊。
可能是半小時,可能是一小時,可能更久。
展旭的意識在疼痛中飄浮,像溺水的人,偶爾浮出水面呼吸一口,又沉下去。
他想起一些碎片。
2012年春天,她在火車站奔跑的身影。
2012年冬天,她圍著他織的圍巾說“特別暖和”。
2013年秋天,她在ktv里和同學說笑的樣子。
2014年夏天,她在天橋上流淚說“愛好像不夠了”。
最后定格在2014年9月15日,她轉身離開的背影。
每一個畫面都清晰,都鮮活,都像發生在昨天。
但又都遙遠,都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不真切。
也許記憶就是這樣——越是努力想記住的,越容易變形。
越是想要忘記的,越頑固地存在。
“好了。
”紋身師說,關掉機器。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
疼痛還在,但針停了,那種持續不斷的刺激消失了。
展旭趴在躺椅上,渾身被汗浸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起來看看?”紋身師遞過來一面鏡子。
展旭掙扎著坐起來,接過鏡子,轉身對著墻上的大鏡子。
鏡子里,他的背上開著一朵彼岸花——黑色的線條,還沒有上色,但輪廓已經清晰。
花莖蜿蜒,花瓣舒展,像某種掙扎著要從皮膚里長出來的生命。
花的下面,有兩個小小的字:“慧2014915”“字是我自作主張加的。
”紋身師說,“既然要紀念,就紀念得完整一點。
”展旭看著那行字。
她的名字,分手的日期。
刻在他背上,刻在他生命里。
永遠。
“謝謝。
”他說,聲音沙啞。
“不用謝。
”紋身師開始收拾工具,“回去注意護理,別碰水,別喝酒。
過兩周來上色。
”“上色……也今天做吧。
”展旭說。
紋身師愣了一下:“今天?你受不了的。
上色更疼,面積更大。
”“受得了。
”展旭說,“就今天。
”紋身師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后搖頭:“年輕人,別跟自己過不去。
”“就今天。
”展旭重復,語氣平靜,但堅定。
紋身師嘆了口氣:“行吧。
那你休息半小時,我吃個飯。
”展旭重新趴下。
背上的傷口暴露在空氣里,一跳一跳地疼。
他側著臉,看著窗外——天已經黑了,巷子里的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暈在夜色里暈開。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
他掏出來看,是李明。
“小展,最近怎么樣?”“還行。
”“真還行假還行?”李明的語氣里有擔憂,“你那個朋友說,看見你在紋身店。
”展旭沉默。
他搬出和李明合租的房子后,在撫順租了個單間,但沒告訴李明具體地址。
沒想到還是被看見了。
“紋了個身。
”他承認。
“為-->>什么?”“想紋就紋了。
”李明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小展,我知道你難受。
但別做傻事。
紋身是一輩子的事。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