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黏稠,頑固地附著在金陵城的每一個角落,但東方天際那一線若有若無的青灰色。
卻像是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師,正用最纖細的筆觸,小心翼翼地開始調和這片巨大的黑暗。
與江珊珊那通信息量巨大、情緒飽滿的電話結束后,蘇景明并沒有像往常處理完緊要事務后那樣立刻起身行動。
他反而更深地陷進了那張寬大、皮質柔軟得像情人懷抱的沙發里,仿佛身體的重量和思緒那看不見的千鈞重擔,將他整個人都牢牢地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套房內只亮著一盞位于角落的落地燈,燈罩是暖黃色的布藝材質,光線透過它流淌出來。
變得昏黃而溫存,將他半邊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明暗分明,線條硬朗,如同他此刻內心激烈交織、卻又被強行壓制住的復雜情緒。
窗外,金陵城那些不甘寂寞的霓虹并未完全熄滅,依舊在頑強地閃爍,但與幾小時前的璀璨奪目相比。
此刻的光芒顯然也黯淡、稀疏了許多,像極了熬夜過度之人疲憊不堪、勉強支撐的眼皮,在一開一合間,無聲地等待著黎明這位接班人的正式登場。
江珊珊那連珠炮似、帶著鮮明個人色彩的話語。
此刻依舊在他耳蝸深處嗡嗡地回響、震蕩,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像是一塊棱角分明、浸透了冰冷河水的石頭。
接二連三地投入他看似平靜無波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不斷擴散的、帶著混亂泥濘和沉重水汽的漣漪。
“殺雞取卵”、“往死里逼”、“打包賣給投機資本”……這些尖銳而現實的詞匯,反復地、毫不留情地撞擊著他用多年商海沉浮經驗構筑起來的、堅固的理智堤壩。
他有些疲憊地閉上眼,將身體的重心完全交給沙發靠背,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抬起。
用力地按壓著兩側微微發脹、跳動著酸澀感的太陽穴,試圖憑借著物理的刺激。
將那股因得知自己昔日心血正被人肆意糟蹋而洶涌襲來的、混合著憤怒、尖銳的痛惜和一種近乎荒誕不經的荒謬感的復雜情緒。
強行地、一點點地按壓下去。這感覺,早已超越了單純的商業資產貶值的范疇,它更像是一個藝術家。
嘔心瀝血、耗費無數個日夜才創作完成的、傾注了全部靈魂與熱情的藝術珍品。
被人用粗俗的顏料隨意地涂抹、破壞,甚至即將被拆解成零碎的部件,扔進骯臟的舊貨市場按斤論兩地變賣。
那種尖銳的、帶著血絲的刺痛感,是如此的具體而微,遠比對徐氏集團那龐大而抽象的、陷入整體困境的認知,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難以喻的切膚之痛。
他深深地、近乎貪婪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胸腔里那股郁結之氣。
空氣中,還頑固地殘留著一絲剛才那杯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帶著煙熏氣息的醇香。
但此刻,這曾經能帶來片刻慰藉的氣息,卻再也無法撫平他內心的波瀾,反而像是某種諷刺,提醒著他現實的冰冷。
他強迫自己那臺習慣于高速運轉、處理復雜邏輯的大腦,強行從這情感的、帶著個人好惡的旋渦中掙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