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之事在皇帝“金諾如山”的定論下,雖仍有東林官員私下扼腕,卻也只能暫歇爭論。皇極殿內的氣氛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壓人,文官們或垂首思索,或偷偷觀察皇帝神色;閹黨殘余松了口氣,卻也不敢再肆意張揚;唯有勛貴隊列里,幾位國公、侯爺還帶著幾分看戲后的悠閑,成國公朱純臣甚至悄悄跟旁邊的定西侯張拱薇遞了個眼色,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方才文官們為魏忠賢吵得面紅耳赤,甚至鬧出死諫,在他們看來,不過是“酸儒爭權”的鬧劇,與自己這些“開國功臣之后”無關。
朱由檢坐在御座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指尖輕輕敲擊著龍椅扶手,節奏緩慢卻帶著不容錯辯的決心;魏忠賢的事暫告一段落,眼下最緊要的,是把京營這顆“毒瘤”擺上臺面。他不再等待,微微側首,眼角的余光掃過侍立在旁的王承恩。
王承恩瞬間會意,連忙上前半步,撩了撩腰間的明黃色絳帶,運足中氣,那特有的尖細嗓音再次響徹大殿,帶著程式化的規整與催促:“陛下有旨——諸臣工,若有政務奏報,可即刻上陳;若無本奏,今日朝會便……”
“臣有本奏!”
一道沉穩而洪亮的聲音陡然截斷了王承恩的話尾,像一把鐵錘砸在平靜的鐵板上。協理京營戎政、右副都御史李邦華手持象牙笏板,大步流星地從文官隊列中走出,袍角帶起的風掃過地磚,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躬身行禮的動作干凈利落,沒有半分拖沓,眼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方才陸澄源血濺金殿的景象還在眼前晃,誰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又跳出個“死諫”的愣頭青?若再被攪局,他籌備多日的京營整頓奏報,恐怕就沒機會呈遞了。
朱由檢眼中閃過一絲贊許,語氣平和卻帶著鼓勵:“李卿有話但講無妨。”
李邦華深吸一口氣,緩緩直起身,目光先掃過滿朝文武;文官們瞬間豎起耳朵,勛貴們臉上的悠閑也淡了幾分;隨即定格在御座之上,聲音清晰而有力,如同戰鼓在殿內擂響:“陛下!臣李邦華,蒙陛下信任,授協理京營戎政之職,自受命那日起,便不敢有絲毫懈怠。近一月來,臣深入京營五軍營、神樞營、神機營各衛所,逐一查勘花名冊、核驗軍械庫、觀閱日常操練,所見所聞,實乃觸目驚心!”
他刻意停頓了片刻,讓“觸目驚心”四個字在殿內回蕩,才繼續說道:“京營之弊,已深入骨髓,若再不大力整頓,恐非但不能護衛京畿,反而將成為社稷心腹之大患!”
“轟——!”
這話像在勛貴隊列里投了顆炸雷!朱純臣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張拱薇手里把玩的玉佩也“啪嗒”一聲掉在袖筒里。他們原本以為,皇帝接下來要議的無非是賦稅、漕運,怎么突然就扯到京營了?京營可是他們勛貴的“自留地”——五軍營總兵是英國公府的旁支,神樞營的參將是定西侯的女婿,神機營的軍械庫總管更是朱純臣的親侄子!火怎么突然燒到自己身上來了?
李邦華根本不給他們消化的時間,手中笏板輕輕一揚,開始一條條羅列京營的沉疴積弊,每一條都像鞭子,狠狠抽在勛貴們的臉上:
“其一,虛額冒餉,十營九空!”李邦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遏制的激憤,“陛下可曾知曉?京營額定兵員原為十二萬七千,可臣查核各衛花名冊與實際點卯情況,空額竟達五萬三千之多!就拿神樞營下轄的薊州衛來說,花名冊上登記三千人,實際到場操練的不足一千五百人;更有甚者,五軍營的寬河衛,名冊上有兩千兵丁,臣親往查勘時,只見到三百老弱殘兵,其余名額竟全是‘紙面虛設’!這些空額的糧餉,每月按時撥付,卻全進了勛貴、軍官的私囊——此等喝兵血、竊國帑之行徑,實乃大明蠹蟲!”
“其二,占役買閑,軍不成軍!”他話鋒一轉,語氣愈發沉痛,“即便是在冊的兵丁,也多為老弱殘疾,或是市井無賴掛名充數——臣在神機營見到一名士兵,年近六旬,連拉弓都需旁人攙扶;還有的兵丁,竟是勛貴家的仆役,白天來營中領糧,晚上仍回府伺候主子!而真正能拉弓射箭、操持火器的青壯,要么被勛貴私占為‘家兵’,替他們看守田莊、護送財物;要么被軍官縱容在外經商、販私鹽,只需每月繳納二兩‘閑錢’,便可不來操練!如此一來,京營看似有十二萬之眾,實則能戰之兵不足三萬,遇警何以御敵?”
“其三,器械朽壞,武備廢弛!”李邦華側身指向殿外,仿佛能看到京營軍械庫的慘狀,“臣查勘神機營軍械庫時,見庫中盔甲多為永樂年間遺留,甲片銹蝕、系帶斷裂,十副中有八副無法穿戴;腰刀、長槍更是不堪,刀身布滿銹跡,槍頭一碰就彎;至于火器,三百門佛郎機炮中,有兩百余門炮管堵塞、炮架散架,根本無法發射;鳥銃更是缺槍機、少火藥,形同廢鐵!再看戰馬,京營額定戰馬兩萬匹,如今只剩八千匹,且多為羸弱老馬,連馱運糧草都費力,更別提沖鋒陷陣!如此武備,如何應對突發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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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訓練全無,紀律渙散!”李邦華最后總結,聲音里滿是失望,“京營規定每月操練六次,可臣走訪各衛所,近半年來,竟無一個衛所完成過一次完整操練!營中dubo、酗酒、斗毆成風,甚至有士兵在營中開設賭場,軍官視而不見,反而參與抽成!更荒唐的是,臣詢問一名五軍營的百戶‘麾下士兵姓名’,他竟答不上來三分之一——兵不識將,將不知兵,軍紀蕩然無存!此等軍隊,非但不能為國干城,恐一旦有變,反成禍亂之源!”
李邦華的奏報字字確鑿,連具體衛所、人數、器械數量都清晰明了,將京營這個“天子親軍”外強中干的真相,赤裸裸地剖在光天化日之下。文官們聽得目瞪口呆,此前他們雖知京營有弊,卻沒想到竟糜爛到這般地步;而勛貴們則坐不住了,一個個臉色鐵青,手指緊緊攥著笏板,指節泛白。
“陛下!李邦華危聳聽!”一道氣急敗壞的聲音猛地響起。成國公朱純臣猛地從勛貴隊列中沖出,他年紀不過四十,卻因常年沉溺酒色,面色浮腫,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此刻因驚怒,臉頰漲得通紅,像煮熟的蝦子,“李邦華此舉,乃污蔑功臣之后,動搖國本!”
朱純臣是靖難功臣朱能的第十二世孫,世襲罔替的成國公,在京營中勢力盤根錯節——他的親侄子朱明安掌管神機營軍械庫,小舅子王承祖任神樞營參將,連五軍營的幾個千戶都是他的門生故吏。李邦華的每一句話,都在斷他的財路,他如何能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