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離去時的腳步很輕,灰褐色的貼里下擺掃過乾清宮的金磚,竟沒發出半分聲響。這位昔日權傾朝野的“九千歲”,此刻像個謹小慎微的老仆,連頭都不敢回,唯有鬢角花白的頭發隨著步伐微微顫動,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朱由檢站在西偏殿的窗邊,看著那道佝僂的身影消失在宮墻拐角,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對他而,魏忠賢只是一枚被磨去棱角的棋子,榨取其剩余價值的同時,更要將其牢牢釘在可控的軌道上,既不能讓他再起風浪,又要借他的手撬動海運與東廠的舊盤。
連續多日的高強度博弈讓朱由檢有些疲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觸到溫熱的皮膚,才發覺自己竟出了層薄汗。午后的雨剛停,潮濕的風從半開的窗縫鉆進來,帶著宮墻下泥土與青草的氣息,稍稍驅散了殿內殘留的龍涎香郁氣。他轉身走回西暖閣,這里是他平日批閱奏疏的私密所在,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紫檀木書桌,上面攤著幾份未看完的奏折,最上面那份是畢自嚴遞來的戶部改革章程,墨跡還未完全干透。
朱由檢隨手拿起書桌上一塊溫潤的白玉佩,玉佩是先帝天啟帝臨終前贈予他的,上面雕刻著簡單的云紋,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發亮。他將玉佩舉到窗前,雨后的陽光透過琉璃瓦折射進來,在玉佩上暈開一層柔和的光暈。“王承恩,你說這魏忠賢,像不像這塊玉佩?”他忽然輕笑一聲,聲音里帶著幾分玩味,“看著光鮮時,人人都想捧在手里,可真要摔在地上,一碎就成了沒用的廢料。倒是那些砌在宮墻上的磚石,看著普通,卻能撐著這座宮殿歷經風雨。”
王承恩侍立在旁,早已練就了揣摩圣意的本事,聞躬身道:“皇爺圣明。只是眼下這些‘磚石’怕是都慌著躲雨呢——魏公公倒臺的消息傳出去,不少曾與魏黨有過往來的官員,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牽連,連六部的文書都慢了半拍。”
“所以朕得給他們遞把傘,再吃顆定心丸。”朱由檢將玉佩放回錦盒,指尖在盒蓋上輕輕敲了敲,“去請施先生、黃先生、張先生來暖閣。就說雨后初霽,朕新得了雨前龍井,請他們來一同品茶賞景。”
王承恩剛要退下,朱由檢又補充道:“讓小廚房用宣德爐煮水,茶具用那套成化青花纏枝蓮杯——別太張揚,卻也得讓他們知道,朕待他們是不同的。”
“老奴遵旨。”王承恩躬身退去,腳步輕得像羽毛,生怕驚擾了這難得的平靜。
此時的內閣值房內,施鳳來、黃立極、張瑞圖三人正坐立難安。施鳳來作為首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官袍上的仙鶴補子,腦子里反復回放著今早朝會上的場景——魏忠賢雖未被治罪,卻已交出司禮監與東廠的權柄,皇帝那句“保其性命,奪其權柄”的話,像塊石頭壓在他心上。他想起天啟年間,為了自保,他曾在魏忠賢的生祠碑文中題過“輔國安邦”四字,如今想來,這簡直是要命的把柄。
“首輔,陛下突然召我們去暖閣,不會是要清算舊事吧?”黃立極坐在一旁,臉色有些發白。他去年處理漕運阻滯時,為了盡快疏通河道,曾請魏忠賢的親信太監李永貞協調過地方衛所,雖說是為了公務,可如今李永貞已被列入“魏黨核心”名單,他怕自己被牽連進去。
張瑞圖則捧著一卷字帖,眼神卻沒落在紙上。他的書法在京城聞名,天啟末年,魏忠賢曾請他為東廠題寫“忠君報國”匾額,他雖推脫不過,卻也只寫了楷書,沒敢用自己最擅長的行書——可即便如此,“與閹黨有染”的帽子,還是可能扣到他頭上。“二位不必過于擔憂,”他強作鎮定,“陛下剛登基,需穩定朝局,未必會大肆清算。”話雖如此,他的手卻悄悄攥緊了字帖的邊角。
沒過多久,王承恩的聲音在值房外響起:“陛下有請三位閣老,移步乾清宮西暖閣。”
三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赴死”般的決絕。施鳳來整理了一下官袍,深吸一口氣:“走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當他們走進西暖閣時,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年輕的天子正站在窗邊的小幾旁,親手擺弄著茶具。宣德爐里煮著的泉水“咕嘟”冒泡,蒸騰的熱氣帶著淡淡的茶香;桌上擺著的成化青花杯,杯身繪著纏枝蓮紋,青料濃艷,一看就是珍品。朱由檢見他們進來,竟放下手中的茶壺,笑著招手:“三位先生來得正好,朕剛泡好雨前龍井,這茶得趁燙喝,才能品出醇厚的香氣。”
這反常的和藹讓三人更加不安。施鳳來硬著頭皮率先行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臣施鳳來、黃立極、張瑞圖,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免禮,都坐。”朱由檢親手將三人引到小幾旁的椅子上,又拿起青花杯,給每人斟了半杯茶。茶水碧綠,漂浮著幾片細嫩的茶葉,熱氣氤氳中,茶香撲鼻而來。“嘗嘗,這是浙江巡撫剛送來的新茶,據說今年春天下雨少,茶葉長得格外厚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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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端著茶杯,卻沒敢喝。黃立極謹慎地開口:“陛下日理萬機,還惦記著臣等,臣等惶恐。”
“惶恐什么?”朱由檢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說起來,朕還得謝謝三位先生。今早朝時,諸位在合適時給朕以支持,朕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并且自朕登極以來外面一點亂子都沒有,這都是諸位穩定朝局的功勞啊。”
這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三人緊繃的心弦。施鳳來眼睛一亮——皇帝特意提“今早朝時”,又說他們“穩住朝局”,這分明是在暗示魏忠賢已無威脅,還把他們擺在“功臣”的位置上。他連忙放下茶杯,躬身道:“此乃臣等分內之事,不敢稱功。”
“分內之事也要有人做才行。”朱由檢放下茶杯,目光掃過三人,落在窗外檐角滴落的殘雨上,“就像這場雨,下的時候淅淅瀝瀝,讓人心煩,可下過之后,空氣清新,宮墻上的琉璃瓦都亮了幾分,連院子里那棵老槐樹,都像多了幾分生機。”
他話鋒一轉,語氣輕松卻意味深長:“朝局也是如此。有些積弊,就像這雨,憋了太久,總得下透了,清理干凈了,才能煥然一新。三位先生在朝多年,見過的風雨比朕多,應該比朕更明白這個道理吧?”
施鳳來終于抓住了表態的機會,他站起身,須發微微顫抖,語氣鄭重:“陛下圣明!臣等定當竭盡全力,輔佐陛下重整河山,清除積弊,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重整河山需要的是實干之人,不是只會清談的書生。”朱由檢忽然看向黃立極,眼神里帶著贊許,“黃卿,朕記得你去歲處理漕運阻滯時,做得很是得力。當時江南的糧船堵在淮安府,碼頭上的饑民都快鬧起來了,你三天就疏通了河道,還比預算省了五千兩銀子——說說,你當時是怎么做到的?”
黃立極沒想到皇帝竟記得這么清楚,頓時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回話:“回陛下,當時漕運堵塞,是因為淮安段河道淤塞,又恰逢連日大雨,水勢湍急。臣當時一面調動淮安衛的士兵疏浚河道,一面讓地方官開倉放糧,安撫饑民;至于省錢,是因為臣改用了當地的民夫,比從京城調工匠省了運費,又讓糧船輪流通過,減少了等待的損耗。”
“說得好!”朱由檢點頭稱贊,“分內之事能做到極致,就是大才。朕治國,要的就是這樣能解決問題的官員,而不是只會引經據典、遇事推諉的庸才。”
他又轉向張瑞圖,語氣柔和了幾分:“張卿的書法,朕一直很是欣賞。上個月朕去文華殿,看到你寫的那幅《臨江仙》,筆力遒勁,意境高遠,‘滾滾長江東逝水’那幾句,被你寫出了豪邁之氣,掛在文華殿的正殿左側,和先帝的御筆并列,很是相配。”
張瑞圖聞,心中的顧慮消了大半。他知道皇帝提及書法,是在暗示不會追究他過往與魏黨的牽連,連忙起身躬身:“承蒙陛下厚愛,臣不過是略通筆墨,不敢當陛下如此贊譽,臣惶恐。”
“坐,都坐著說話,別總是站著。”朱由檢壓了壓手,待三人坐下后,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起來,“說起來,外間總喜歡給官員貼標簽。什么閹黨、清流,今天罵這個是‘魏黨余孽’,明天說那個是‘東林死黨’,朕聽著就頭疼。”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對著三人,聲音清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朕這里,沒有什么閹黨、清流黨。朕只認兩種官——一種是能干事、忠于王事的官,另一種是不能干事、只會結黨營私的官。”
暖閣內瞬間安靜下來,連窗外的風聲都仿佛消失了。施鳳來、黃立極、張瑞圖三人屏住呼吸,等著皇帝接下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