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上的互動熱絡得像是村落里的集市,朱由檢徹底卸下了帝王的儀仗與疏離,盤腿坐在草地上,跟士兵們湊得極近。有人問“軍餉能不能每月初一準點發,家里等著錢買過冬的煤”,他讓李鳳翔掏出小本子記下,特意畫了個圈標注“優先落實”;有人愁“去年冬衣太薄,站崗時凍得手都握不住槍”,他轉頭對方正化說“冬衣要加棉,讓織染局趕工,月底前必須發到每個人手上”;還有個滿臉稚氣的小兵紅著臉問“俺弟弟剛滿十六,能不能來軍營跟俺一起當兵”,他笑著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只要你弟弟身板夠硬、身家清白,軍營就歡迎,不過你得好好帶他,別讓他偷懶。”
士兵們越圍越近,連后排的人都踮著腳往前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把朱由檢圍在中間。日頭漸漸西沉,橘紅色的霞光漫過校場的土坡,將士兵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軍營各處升起裊裊炊煙,起初只是幾縷淡青,很快便連成一片,混著雜糧熬煮的香氣、麥麩的焦香飄過來,勾得人腹中陣陣空鳴。
負責軍中庶務的經歷司主事悄悄繞到方正化身后,躬著身子低聲稟道:“指揮使大人,晚膳時辰到了,各營都在等著開飯呢。”
方正化點點頭,輕手輕腳走到朱由檢身邊,躬身道:“陛下,時辰不早了,已近晚膳時分,您看是否起駕回宮?或是在營中稍作歇息,容臣讓人備些膳食?”
朱由檢抬頭望了望天邊的晚霞,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草地上的枯草,腹中確實泛起一陣空乏。他忽然眼睛一亮,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既想再拉近些與士兵的距離,更想親眼看看這些底層將士的日常伙食到底如何。“眾將士,”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對著圍坐的士兵們朗聲笑道,“朕與你們聊得痛快,竟忘了時辰。這樣吧,今日朕就不回宮了,留下來,跟你們一同用晚膳!”
“轟!”這話像炸雷般在人群中炸開。
“陛下要跟咱們一起吃飯?”
“是吃咱們士兵的飯?不是宮里送來的御膳?”
士兵們瞬間沸騰起來,你一我一語,滿眼都是難以置信的狂喜。方正化、李鳳翔都愣在了原地,王承恩更是急得手心冒汗,連忙上前半步想勸阻:“陛下,軍營伙食粗陋,恐不合您的口味,不如……”
“無妨。”朱由檢抬手打斷他,目光掃過眾人震驚的面孔,語氣帶著幾分效仿古賢的鄭重:“朕曾讀《史記》,見李廣將軍‘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故能令士卒樂死。又聞岳武穆‘卒有疾,親為調藥;諸將遠戍,遣妻問勞其家’,方得‘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之譽。今日,朕也想效仿先賢,與爾等同釜而食,親嘗你們的日常,也讓這份君臣情誼更實在些!”
這話聽得士兵們心頭滾燙,連方正化都不再勸阻——皇帝既有此心,便是對將士們最大的看重。他立刻轉身吩咐:“傳我命令,各營按平日規矩開飯,火頭軍加緊準備,陛下的膳食務必與將士們完全一致,不許添半分特殊,誰敢私做手腳,軍法處置!”
傳令兵飛奔而去,各營很快有序前往用餐區域。朱由檢在眾人護衛下,來到中軍大營附近一處開闊空地,這里是中軍士兵的用餐地,地上鋪著干凈的葦席,旁邊還擺著幾個盛水的木桶。他沒搞特殊,學著士兵的樣子,找了塊表面平整的青石板坐下,甚至還接過旁邊老兵遞來的一塊粗布,擦了擦石板上的灰塵。
不多時,四名火頭軍抬著一個半人高的柏木桶、扛著裝滿黑面饃饃的竹籮筐跑了過來。領頭的火頭軍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兵,臉上滿是皺紋,雙手卻穩得很,只是走到朱由檢面前時,手還是控制不住地發顫——他當火頭軍三十年,從沒想過有一天能給皇帝盛飯。
“陛下,這是今日的雜糧糊糊,還有黑面饃饃。”老兵顫巍巍地拿起一個粗陶碗,碗沿還有個小豁口,他仔細看了看,又換了個完好的,從木桶里舀了滿滿一碗糊糊,又從籮筐里撿了兩個看起來最規整的黑饃,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托盤里。王承恩連忙上前接過,轉手呈到朱由檢面前,聲音都帶著緊張:“陛下,請用膳。”
朱由檢低頭打量著這碗“軍營御膳”:糊糊呈灰黃色,表面浮著幾片蔫蔫的白菜葉,還有幾顆煮得軟爛的豆子,幾乎看不到油星,湊近了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雜糧味,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想來是火頭軍煮糊了鍋底,又趕緊加水沖淡的。那兩個黑饃更是粗糙,表面沾著細碎的麩皮,捏在手里硬邦邦的,指腹能摸到未磨細的麥粒。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的忐忑,拿起黑饃試著掰了一下——得用不小的力氣才能掰開,斷面還能看到細小的麥麩顆粒。旁邊的老兵見他動作生澀,連忙小聲提醒:“陛下,泡在糊糊里軟得快,好吃些。”
朱由檢點點頭,學著老兵的樣子,把掰碎的饃塊泡進糊糊里,等了片刻,才用木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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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一股難以喻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糊糊寡淡得幾乎沒有味道,只有雜糧本身的土腥味,還帶著一絲隱約的霉味,想來是儲存的雜糧有些受潮;黑饃即便泡軟了,依舊粗糙拉嗓子,咽下去時能明顯感覺到麩皮刮過喉嚨。他強忍著才沒把食物吐出來,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還得裝出“尚可入口”的表情,心里卻早已叫苦不迭:“這哪是吃飯?簡直是啃樹皮!古之名將靠這個凝聚軍心,真是太難為他們了!”
他眼角余光瞥見周圍的士兵吃得狼吞虎咽,有的士兵幾口就扒完一碗糊糊,又拿著饃饃往碗里擦,連碗底的殘渣都不放過。旁邊一個滿臉黝黑的小兵邊吃邊跟同伴說:“今天這糊糊還行,沒糊底,昨天的都發苦,俺都沒敢多吃。”
朱由檢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酸楚涌上心頭。這就是大明士兵的日常?連“沒糊底”都能算“還行”,這樣的伙食,別說支撐高強度操練,恐怕連基本的體能都難以保證。他們拿著微薄的軍餉,吃著難以下咽的食物,卻要在戰場上拼命,守護著這萬里江山,想想都讓人心疼。
他硬著頭皮,一口一口慢慢吃著,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不敢吃太多,怕腸胃受不了這粗糲的食物;又不能吃得太少,怕顯得虛偽,寒了士兵的心。終于,在吃下小半碗糊糊、半個黑饃后,他實在咽不下去了,接過王承恩遞來的溫水——這是從宮里帶來的,怕軍營的水不潔——大口喝了幾口,才沖淡了口中的味道。
“眾將士。”朱由檢放下木勺,站起身,聲音帶著帝王的威嚴,卻難掩一絲沉重,“這飯食,朕與你們一同用過了。”
喧鬧的用餐區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士兵都放下碗勺,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連呼吸都放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