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檀香裊裊,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緊張與探究。這場被皇帝欽點為“經筵辯論”的朝會,注定不同于往日。百官分列,文左武右,涇渭分明。文官們大多面色凝重,或低頭沉思,或眼神交流,醞釀著如何將皇帝“引回正途”;武將勛貴們則多少帶著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甚至有些躍躍欲試。而那位引發這一切的周老官,則像一尊風干的雕塑,站在隊列中,面色灰白,仿佛已經預見了自己即將被唾沫星子淹沒的命運。
朱由檢端坐御座,神色平靜,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眼前不是即將爆發的朝堂風暴,而是一場期待已久的學術研討會。“諸位愛卿,”他開口,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昨日周愛卿提及英宗舊事,語雖直,其心可鑒。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今日經筵,咱們便開誠布公,議一議這‘土木堡之變’,究其根源,論其得失,以期為我大明未來之鑒。”
他話音剛落,一位身著緋袍的翰林學士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正是昨日首先發難的劉御史的座師,翰林院侍讀學士,周延儒。此人以學問淵博、辭犀利著稱,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陛下!”周延儒聲音清越,一揖到底,“土木堡之變,痛徹史冊!其根源,史筆如鐵,早已定論!乃因英宗皇帝年少,惑于奸宦王振之,不納忠諫,輕棄九邊重鎮之險,妄啟邊釁,倉促親征所致!此乃人主近小人、遠賢臣,獨斷專行之前鑒!警示后世君王,當秉圣賢之道,垂拱而治,親賢臣,遠佞幸,運籌帷幄之中,方能決勝千里之外!豈可效匹夫之勇,親臨險地,置宗廟社稷于不顧?”
這一番話,引經據典,鏗鏘有力,直接將鍋牢牢扣在了英宗“獨斷”和宦官“佞幸”頭上,完美符合文官集團一貫的政治正確和歷史敘事。不少文官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朱由檢微微頷首,不置可否,目光卻投向武將隊列:“周學士引經據典,之鑿鑿。然,朕聞‘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成國公,你世受國恩,掌京營多年,于軍事當有見解。依你之見,當年土木堡之敗,果真僅是皇帝親征與宦官弄權之過嗎?”
被點名的成國公朱純臣心里罵了一聲娘,硬著頭皮出列。他肥碩的身體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明鑒……這個……周學士所,自然是……是正理。不過……微臣以為,當年之事,或許……或許也有些許其他緣由。譬如……大軍出征,號稱五十萬,這糧草輜重,消耗巨大,途中補給……似乎……略有遲緩。還有……行軍路線,忽東忽西,指揮上……嗯……似乎也……也有些許混亂之處。”他說得含糊其辭,生怕哪句話說錯,引火燒身。
“哼!”他話音剛落,文官隊列中便響起一聲冷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邦華出列,他雖是文官,但以剛直和務實著稱,對京營糜爛現狀深惡痛絕。“成國公此,莫非是想為當年敗績開脫?糧草遲緩?指揮混亂?究其根本,若非君王一意孤行,宦官擅權,焉有此等亂象?根子還在廟堂之上!”
“李大人此差矣!”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將領忍不住了,他是五軍都督府的一位都督僉事,姓張,素以勇猛著稱。“末將是個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帶兵打仗,知道餓著肚子跑不動路,瞎指揮會掉腦袋!當年土木堡,咱們的爺們兒不是不敢打,是沒法打!情報沒有,敵人有多少?在哪兒?不知道!就像……就像蒙著眼睛跟人打架!后勤跟不上,兄弟們餓得前胸貼后背,刀都拿不穩!上面還瞎命令,今天往東,明天往西,把大軍拖得筋疲力盡!這仗,換誰去打,能贏?!”
這張都督說話直來直去,卻道出了許多武將的心聲,武將隊列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附和聲。
“荒謬!”周延儒立刻反駁,他不能容許武將挑戰文官定下的歷史基調,“張都督豈可本末倒置!正是因廟堂決策失誤,方有前線諸般困頓!若英宗皇帝能坐鎮中樞,采納百官之謀,遣良將精兵,徐徐圖之,何至于有此一敗?爾等武臣,不思勸諫君王持重,反倒怨天尤人,豈是臣子之道?”
“周學士!”另一位勛貴,定國公徐允禎看不下去了,出列道,“您口口聲聲坐鎮中樞,遣將出征。可若中樞對前線情勢一無所知,對將領能力不明,對敵軍動態不察,這‘遣將’,與擲骰子何異?當年若非王振閉塞圣聽,獨攬大權,排擠宿將,豈會讓大軍陷入那般絕地?”
“定國公!”李邦華立刻將矛頭指向勛貴集團,“說到宿將,說到京營!當年隨征的五十萬大軍,其中多少是爾等勛貴管轄的京營子弟?賬面兵員充盈,實則多少空額?多少老弱?多少未經戰陣-->>之兵?平日吃空餉,喝兵血,戰時拉出去充數,一觸即潰!這軍備廢弛之責,爾等勛貴,難道就能置身事外嗎?!”
這話如同刀子,直接插進了勛貴集團的肺管子。朱純臣、徐允禎等人臉色頓時變得極其難看,想要反駁,卻又底氣不足。京營糜爛,他們確實難辭其咎。
“李大人!你休要血口噴人!”朱純臣氣得渾身肥肉亂顫,“京營之事,錯綜復雜,豈是……”
“好了!”朱由檢適時開口,打斷了這即將升級為人身攻擊的爭吵。他算是看明白了,文官想把鍋全扣在皇帝“獨斷”和宦官身上,武將和部分勛貴想強調客觀困難,而文官和部分有責任感的官員(如李邦華)則揪住勛貴和軍隊腐敗問題不放。各方都在自己的立場上陳述“部分事實”,卻無人愿意,或者說無人敢于去觸碰那個最核心、最系統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