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宣面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渾身劇烈顫抖,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與驚嚇。他猛地以頭撞地,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回聲在殿內回蕩,嘶聲力竭地喊道:
“陛下!您……您這是誅心之論!臣等一片公心,天地可鑒!陛下若如此看待臣等,視我等忠貞之士如蠹蟲朽木,臣……臣等還有何顏面立于這朝堂之上?臣請乞骸骨!辭官歸鄉!”
“臣等請乞骸骨!”
“臣附議!愿隨李御史一同辭官!”
超過三分之一的官員,包括多位部院侍郎、郎中、御史、給事中,齊齊叩首,聲音帶著悲憤與決絕,甚至透著一絲要挾。這是文官集團最強大的武器——集體請辭,以癱瘓zhengfu運作相威脅,逼迫皇帝讓步。
面對這黑壓壓跪倒一片、以政治生命相搏的臣子,朱由檢站在他們中間,形單影只,卻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威嚴。他沉默了片刻,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忽然,他輕笑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帶著冰冷的嘲諷:
“好啊!都要走?可以!朕,絕不阻攔!”
他猛地轉頭,目光如箭,射向武官班列末尾那個一直垂首不語的身影:
“駱養性!”
“臣在!”駱養性應聲出列,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甲胄隨著他的步伐發出清脆而冰冷的鏗鏘之聲,在這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充滿了威懾力。
朱由檢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傳遍殿內每個角落,帶著不容置疑的鐵意:“給朕記下!今日所有‘乞骸骨’官員的名字、官職、籍貫、出身,一一登記造冊,不得遺漏!他們空出的位置,朕正好用那些真正愿意為大明流血出汗、懂得實務、能辦實事的‘雜流’‘草莽’來填上!你們以為沒了張屠戶,朕就要吃帶毛豬嗎?!”
圖窮匕見!皇帝不僅不接受威脅,反而要順勢進行一場大規模的人事清洗,徹底打破文官集團的壟斷!
局面瞬間僵住。跪著的官員們萬萬沒想到皇帝如此強硬,竟真的要“掀桌子”。若真被記名罷黜,不僅政治生命徹底終結,以這位皇帝清算閹黨的狠辣,后續恐怕還有更可怕的清算在等著。一些人開始額頭冒汗,后背被冷汗浸濕,之前的悲憤決絕,漸漸被恐懼取代,身體抖得愈發厲害。
就在這千鈞一發、朝堂即將徹底決裂的時刻,首輔施鳳來不得不硬著頭皮站了出來。他深知,若真讓局面徹底破裂,國政即刻便會陷入癱瘓,流寇與建奴趁虛而入,后果不堪設想,只能兩敗俱傷。
“陛下息怒!諸位同僚亦息怒!”施鳳來急步出班,跪倒在御階之下,額頭抵著地面,聲音帶著急切,“諸位同僚一片忠心,只是辭過激,方式欠妥,并無逼宮之意;陛下求賢若渴,欲破格用人以救時弊,其心亦可昭日月。然,祖宗法度不可輕廢,天下士子之心不可寒。臣有一議,或可兩全,望陛下與諸位同僚斟酌。”
他抬起頭,目光在皇帝與群臣之間流轉,謹慎地說道:“可否在常科、制科之外,由陛下特旨,另設一‘特科’?專用于招攬此等確有安邦定國、經世濟民之特殊才干,而又不擅科舉文章之士。朝廷可明定規章,嚴設考核,由陛下親自主持,內閣、吏部、都察院協同辦理,公開透明,擇優錄用。如此一來,既不壞祖宗掄才大典,又能為國攬得真才,既全了陛下求賢之心,又能平息天下物議,實乃共渡時艱之良策。”
這是一個臺階,一個為雙方保留顏面的妥協方案,既給了皇帝破格用人的渠道,也維護了文官集團堅守的“正途”底線。
朱由檢胸膛微微起伏,心中的怒火仍未完全平息,但他也清楚,今日不可能完全壓服整個文官集團,施鳳來的提議已是目前最優解。他強壓著將那幫“逼宮”者通通罷黜的沖動,沉默了片刻,身上那冰冷的威壓緩緩收斂。
“準奏。”他吐出兩個字,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李巖、宋獻策,即視為首期‘特科’入選之人,其所任官職不變,照常履職。著內閣會同吏部、都察院,半月內擬訂‘特科’章程細則,明確報考條件、考核科目、授職品級,報朕批準后推行。往后,凡有特殊才干、不循科舉正途者,皆由此途進身,不得再以中旨私授官職。”
他目光再次掃過那些仍跪在地上的官員,語氣淡漠,聽不出喜怒:“至于爾等……今日之事,朕不予追究,權當是君臣議事,辭過激。都起來吧,各司其職,莫要再讓朕失望。”
“臣……謝陛下隆恩!”
跪著的官員們如蒙大赦,聲音參差不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與復雜難的情緒,相互攙扶著,艱難地站起身來。許多人腿腳發軟,袍服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神色狼狽不堪。
“退朝。”
朱由檢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邁著沉穩的步伐,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御座之后的屏風深處。
皇極殿內,百官默然肅立,無人語。一場驚天風暴看似平息,但每個人都知道,這場皇帝與文官集團在用人權上的激烈博弈,沒有真正的贏家。朝堂之上的裂痕已然加深,那“特科”之名,如同一根楔子,硬生生打入了延續二百年的科舉鐵幕之中,打破了文官集團對仕途的壟斷。
這場廷爭的余波,遠未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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