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伸出手,摸到花,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著手指骨節,低聲問:“人怎么恍恍惚惚的,在想什么?”
“小五爺很傷心,以為你真對家國無心。”
“現下他幫不到我,他那樣的性情,也不宜聽到真話,還要自己碰碰壁,歷練一番。”傅侗文解釋。
那個辜幼薇倒沒說錯他。
這人真是假的很。對親弟弟說句實話,也要看是否適宜。
“我說過,回來你會不喜歡三哥的。”他看穿她的小心思。
沈奚輕搖頭:“我只是覺得他可憐。”
“他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
他永遠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她“嗯”了聲。
“只一個‘嗯’?”
還能有什么,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著她,最后,落到她胸前。
沈奚被他瞧得火燒了心,渾身不自在,仿佛一道道的海水,淹過來,一道冷的,一道又是滾燙的。她的臉,在可見的情形下,一點點紅了,從臉頰到耳根,最明顯的就是耳垂,被人揉搓深捻過似的,紅漲漲的。
突然,耳垂被輕捻著。
“還真是燙的,”他稀罕地說,“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他這回倒不動手動腳了,只是笑。
“……笑什么。”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
衣扣是系好的。
這傻動作,真是可愛。
傅侗文看在眼里,甘之如飴:“多對你笑,你就舍不得離開三哥了。”
***
幾日后的清晨,沈奚穿著睡衣從臥房出來,眼見著堂屋里有人。她還以為是候著的小廝:“三爺要去見客了,你去催一催譚醫生的藥——”
是她?
沈奚腳步停了,她長發及腰,還披散著。她沒想到辜幼薇能直接進來……
辜幼薇的短發梳理得十分妥帖,因為抬頭瞧她,耳墜子被牽動了,在臉頰邊微微蕩著。她也沒想到沈奚真的住進了臥房……
堂屋里的小廝都被這安靜弄得很緊張。
傅侗文掀了簾子,從里頭出來,見沈奚傻站著,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耳語道:“穿成這樣出來,像什么話。”
一語驚醒夢中人,沈奚扭頭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說:“出都出來了,送送我。”
不該回避嗎?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讓開,怕誤了他的事。
可他又讓她留下……她沒想透徹,但還是輕聲答:“也只好送到這里門口,走不出幾步。”
兩人目光交匯,不再交談。
譚慶項端了早晨的湯藥,看著傅侗文喝了,在一堂寂靜中,充當了陪辜幼薇閑談的角色。這兩人也算是故友,當初辜幼薇夜闖八大胡同,連串了三個小班,尋到蒔花館后,就是譚慶項將她最后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面對著譚慶項,總覺是小辮子被他抓到手里,也沒了大小姐的脾氣,和和氣氣地和他聊著。
直到她和傅侗文離開,沒了外人,譚慶項收了藥碗,望一眼佇立門內的沈奚:“心情復雜?”沈奚默了會,承認說:“好像是送公主去和親的心情……”
臥房出來的萬安和端著藥碗的譚慶項都先后一怔,全笑了。
沈奚再望了眼空蕩蕩的院子。
垂花門外。
傅侗文出了院子,就有四個帶槍的下人跟上。往好聽了說是世道亂,守著三少爺,往難聽了說,是怕人跑掉。辜幼薇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猶豫著,還是沒去做:“昨日,大總統登基了,明年就是洪憲元年。”
傅侗文聽到這個消息,毫不意外:“打算去何處?”
“幾個大國的公使都在北京城,因為洪憲皇帝登基,我想帶你去見一見他們。你知道,法國公使是我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問他,“我父親一直想認識英國公使,聽說那是你的同學。我已經約了他的時間,你方便一同去嗎?”
她不情愿這樣問,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幫她。他幫得越多,她越沒籌碼去壓制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脈。
“我一個閑人,自然方便。”他回。
辜幼薇忽然駐足。他也停步,平靜地看她。
從在堂屋里,辜幼薇就眼看著他們一對神仙眷侶的樣子,反倒她這個要和他結婚的被孤立在一旁。她素來被寵慣了,沒受過這樣的氣,或者說平生受過的氣都是從傅侗文這里的來的。想勸自己不要計較,還是沒忍住,要問問清楚。
“侗文,你還怪我是不是?我承認,是我在趁你之危,但我的初衷是好的,我對你的感情也還都是真的,和過去沒有兩樣。”
傅侗文仰頭,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陽:“你想要我說什么?”
他這樣的談話方式,心不在焉,答非所問,過去時常讓她著迷。辜幼薇愛他的舊時的少爺風流,混雜了留洋歸國的男人身上有的瀟灑紳士。
可也恨這樣的他,看似和氣,卻沒法讓人再親近
“你房里的那個女孩子,送走好嗎?”
“送去何處?”他問。
“我可以接受你納妾,但她不可以,你該明白我的話,當初我和你為了她已經吵過……我過不去這個心結。你我的婚期都定下來了,這件事你依照我說的辦,以后我們的事都聽你的,”見傅侗文不說話,她又說,“留著一個花煙館里的女孩子,對你也沒有用。”
傅侗文從褲袋里摸出了黑鏡片的眼鏡,又掏出帕子擦拭后,戴了上去。
他的眼睛被鏡片擋著,完全看不到,但臉上有著笑:“我眼下愛她的心情,就如同過去你對我的心情一樣,你這樣子逼我,是想從我這里聽到什么?”
他在說他在愛著一個女人。
素來陷在脂粉堆里的男人,說他對一個女孩子動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緣,何止這一個。”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輕聲說。
他是糊涂了,一時陷進去,和過去沒兩樣。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來。
“是,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很明白。眼下會愛這個,以后又要去愛別的女人,”傅侗文也如此說,“你說能接受我納妾,一個兩個可以,十幾二十個呢?我父親接進府里的名妓都有三個,這就是你要嫁進來的地方。”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風里輕輕抖動著。她想哭,可還是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
“我父親也是這樣,這里全是這樣,我能有什么辦法。可我也只是想要你的感情。”她壓抑著,卻不肯低頭,紅著雙眼看他。風吹著她的短發,把她短發吹亂。
“要我的感情做什么?我站在這里,說我可以給你感情。說出來難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會不會信?”他從懷中摸出懷表,去看時間,“幼薇,不要失了理智。”
從眼鏡的側面,能見他的眸子。那是一泓深潭。
他將懷表放回去:“我的同學很守時,如果你約了他,最好不要遲到。”
罷,他兩手插到了褲袋里,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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