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親媽疼自己兒子。
院子外頭和和滿滿地過新年,獨這個院子被冷落了,老夫人看不過去,還是賞了菜。
傅侗文不宜多吃,只幾片肉,幾口菜,一壺清茶,幾顆蓮子就對付了。
他這是在遵譚慶項教授的醫囑,那位教授的白兔研究實驗說明著,盡量攝入少的脂肪和膽固醇,當然這結論還在被證實期。傅侗文起先沒當真,在游輪上都還沒這樣注意,可回來后身體大不如去年,也只能遵照著辦了。
只是茶戒不掉。
“你這樣只會越來越瘦。”她不停心疼。
“衣不過適體,食不過充饑,孜孜營求,徒勞思慮。三哥在你這年紀早吃得足夠了。”
沈奚看他可憐,用筷子沾了佛跳墻的湯汁:“要不,嘗嘗肉湯吧。”
傅侗文嗤地一笑,捻了一顆蓮子丟到她碗里:“慶項,你看我這位太太還沒過門,就已經是她吃肉我喝肉湯了。”
“這可了不得,未來的一位悍妻啊這是。”譚慶項笑出聲。
沈奚不搭理這兩人,把筷子頭含在嘴里。
看看他,再看看菜,沒了胃口再吃。
翌日,傅侗文白天沒出門。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萬安去備車。
“這么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開她的衣柜,手撥了幾件過去,將一條乳白色的長裙取出:“這個如何?”沈奚驚訝,她從進了這院子,除去聽戲那一回,還沒邁出過垂花門:“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換好衣裳,又取出了一個簇新的首飾盒。
打開,從絲絨的墊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項鏈。直徑不過兩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墜下來,像一面打開的小扇子。琺瑯搭扣上點綴了更細小的珍珠。
這是何時有的?好像他從看到她喜歡珍珠,就總能變戲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禮物送她。
“1905年,產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歡心的浪蕩子,還背下年份出產地。
“滇軍入川前,只領了兩月軍餉走,至今沒有任何補給,”傅侗文打開琺瑯搭扣,替她戴上,說起正經事,“將士們食無宿糧,衣不蔽體,全靠東挪西湊來養兵。”
從大雪到小年,兩個月來,沈奚也聽傅侗文說了不少。
云南宣布獨立后,反袁大軍分三路,松坡將軍的滇軍是第一主力軍。
八千兵士,以寡敵眾,誓以血救國。這一場戰事舉國矚目。
“余下的兩路大軍也是如此,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又說。
“你想送錢嗎?”她猜。
傅侗文微笑著,已是默認。
“可要如何送?你一舉一動都在你父親眼下頭。”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么?
謎底揭曉在當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轎車的后排座椅上,從車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爺時,心急如焚,滿心都是“傅三沉疴難起”這六字,沒心思瞧街邊景象。如今雖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鋪的布幅垂下來,“清華呂宋紙煙行”、“百景樓飯館”、“滿三元羊肉莊”、“通三益干果店”、“華泰電料行”——越行越熱鬧。
“踞北望南,遙遙數千里外是戰火紛飛,此處卻是繁華盛景。”
傅侗文陪她賞街景,不無感慨。沈奚收回視線。
細看他的臉,更瘦了,兩頰都微陷了下去,說話也沒力氣的樣子。前幾日來訂制西裝的裁縫也說他的腰比過去瘦了兩寸,那些西裝都要拿去重新改。想著這些,似乎對“公主和親”的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無病無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緊的。
雖說學醫的是死生無忌,可她并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兩人到了戲樓前,轎車駛離,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萬安,還有兩個傅老爺的人。
她抬頭看:廣和樓戲園。
臨近的全是飯館,天瑞居、天福堂,還有全聚德燒鴨鋪,正陽樓烤涮肉。這里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門熟路,帶她入了兩扇黑漆大門。燈影里,他把呢子大衣脫下,遞給萬安,唇邊上是笑。一路走,一路是招呼聲,高高低低,歡喜諂媚的,笑臉相迎著他們,盡是恭恭敬敬地喚著“三爺”。
戲廳的院子里,最前頭是個木影壁,繞過去視線豁然打開。
戲臺子前,甭管是長條桌和座椅,還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擠滿了人。賣座的人手里端著茶碗,在一個個給放碗、倒茶、收錢。戲未開場,戲臺子上空蕩蕩的,兩側包柱上用紅底黑漆寫著一副對聯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順著默念下去:
學君巨,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匯千古忠孝結義,重重演來,漫道逢場作戲。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貴,或貧賤,或喜怒,或哀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卻是“逢場作戲”和“悲歡離合”。
傅侗文微微駐足,在等伙計帶路。
斜刺刺地,有個新伙計追來:“這位爺,您曉得我們廣和樓從不賣女座的。這男女授受不親的,怎好在一處聽戲……”
這人不認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里的看客十有**都回頭,見是傅三爺,甭管熟還是不熟的,都在熱絡著、微笑著對傅侗文這里點頭。倒茶的人一見傅侗文被新伙計攔住,慌著對后邊招手,讓兩個老伙計去解圍。兩個老江湖來了,即刻躬身賠笑:“三爺可算是來了。”
另一位也笑:“還說三爺這是把廣和樓忘了,去捧廣德樓了呢。”
傅侗文將呢子大衣脫下,遞給身后萬安,冷臉不語。
“這是誰攔著我三哥了?”此時木影壁后,一位年紀輕的公子哥進了門。他見沈奚個女孩子跟著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為何被攔。這公子滿面笑意,對沈奚頷首:“早聽說三哥身邊有個小兄弟,偏好女裝,就是這位了?”
“倒是讓你瞧出來了。”傅侗文淡淡地回了,把沈奚手上的寬檐帽拿過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嗎?”對方笑。
兩個大男人對立在影壁前,睜眼說渾話,指鹿就是馬。
這就能蒙混過去嗎?沈奚從帽檐下,偷瞄身旁人。
“三爺的人是生得好,乍一看瞧不出是個小兄弟,”老伙計一派坦然,只當自己是個睜眼瞎。
“第一官*早給您留下了,”另一個老伙計在前頭帶路,小跑著上樓梯,“我來帶您上去,三爺您慢著些,小兄弟您也慢著些。”
*第一官:指最重要的官位。戲臺是坐東朝西,二樓包廂從西往東數,最好的叫“第一官”,依次下去是第二、第三、第四……離戲臺最近,視角最不好的那個包廂叫“倒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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