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男人互相頂撞慣了,也是個樂子。
他懶得接譚慶項的話,看樓上:“萬安?”
“爺,我知道,不用您叫,”萬安狗腿地抱著一瓶洋酒和幾個杯子跑下來,杯子一人一個,誰都少不了。開酒,倒酒,一氣呵成,多年養成的眼力見。
傅侗文把沈奚拉到身邊坐下,一雙眼定定地望著她:“陪三哥喝一杯。”
他是得意的,人生得意須盡歡。
片刻歡愉,他都能品咂的有滋有味,更何況是五弟得救,六妹歸家這種大喜事。
沈奚“嗯”了聲,托著下巴回望他。
經過傅侗文在屋里的安慰和勸導,六小姐傅清和已經平復了心情,只是經過一場大變動,難免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傅侗文讓萬安伺候她先去睡,在廚房里喝了會兒酒,上樓去,借著酒勁,拉著沈奚坐在窗邊說話。
他敞著襯衫領口,倚著窗沿,一會說霞飛路上的車吵人,一會又說屋檐下筑了個燕子窩,想叫萬安來掏掏看,有沒有什么鳥蛋……沈奚哭笑不得,守著他這位喝醉的三少爺,來回跑了幾趟洗手間,絞熱毛巾給他擦汗。不是說喜酒不醉人嗎?
他指燕巢:“一個月前發現它,三哥就曉得是個好兆頭。”
“指不定是個空巢,”她猜測,“從沒見有燕子回來。”
“有的。”他肯定。
“你見過?”她奇怪。
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我說有,就是有。”
……好吧,不和你爭。她放棄論辯。
“央央是不是真以為三哥醉了?”他問。
嗯,醉酒的人,都要和人家爭辯自己沒醉。她才不上當。
她解開他的襯衫,手繞到他后背上,給他擦汗。她是抱著純潔的思想,怕他汗濕襯衫,對身子不好。可擦了兩下,兩個人都思緒飄著,往別處去想了。
她要收手,傅侗文兩手捧她的小臉,壓著聲音問:“三哥真沒醉,只是想等著天亮了,好出門去買東西。”
……這還沒醉?他個少爺身子,何時買東西還要親力親為了?
“嗯,你要什么,吩咐萬安去就好了。他要不會挑,我去也行。”
他一笑。
沈奚只當他說買東西是醉話,被他笑得心里泛酸,收回手,把手巾疊得四四方方,掩飾心里的難過:“你高興就好,我還怕你為昨夜……”
“到現在了,你還以為是三哥吃虧了?”
他長嘆口氣,把手巾從她手里拿走,扔到桌上。
“你只瞧見他在吃我的車,卻沒看出我在將他的軍?”
沈奚想了想,搖頭。
他靠在窗邊,吹著夜風,提點她說:“三哥是最不怕擺酒謝罪的,他們才會怕。你再仔細想想,三哥若擺酒,會擺在何處?”
那肯定是要回京城,那里才是他的天下,他是主,黃老板是賓客。若真是去了京城——
沈奚細想下去,真擺酒在京城,黃老板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在上海如此為難傅侗文,難道不怕自己北上赴宴,會是一場鴻門宴?可若是怕了,選擇不去赴宴,到時候南北兩地的人更要瞧不起他。
難怪傅侗文一說要擺酒,那老者當即否了。
經他這一引導,她想明白七八分,心里的不快也少了。
沈奚趁著月光,看半個人影都沒有的霞飛路,看樹葉沙沙,看燕巢的影子,只覺得是樣樣都好。她替傅侗文扭上襯衫的紐扣。
她的歡喜落在傅侗文眼里,逗得他不行:“這就笑了?”
“嗯。”起碼不堵心了。
“那三哥再給你講講,你那一桿煙槍的作用。”
她被他勾起了興趣,等他講。
“你也知道,我和大哥斗了許多年,遲早要分出一個輸贏勝負的。自從父親病逝,我一直在想,如何能讓黃老板不再摻和傅家的事,只怕開口,他會獅子大開口。”
傅侗文摸她的頭發:“連我自己都犯愁的事,一桿煙槍就解決了,見證人都是他請來的,豈不是天賜的機會?”他感慨道,“當然,他們不會想到傅家的事還有后話,也不會想到今日贏了顏面,損失的是日后敲我一大筆的機會。”
沈奚把手巾疊得四四方方的,聽得高興。
“說到這里,你還認為是三哥吃虧嗎?”他輕聲問。
她抿嘴笑著,搖搖頭。
“白心疼你了。”她笑,掉頭走。
“這可是冤枉——”他馬上拉回她,“三哥這些年很是艱辛,只剩下央央能說心里話了。你不要省著這份心疼,多多益善。”
窗外竟有閣閣蛙鳴,兩人對視,都很驚喜。
“我頭次在這里聽到蛙叫,”她探頭看窗外草叢,“怎么會有青蛙?”
傅侗文扶她的頭,扭她去看燕巢。一只灰撲撲的燕子飛落。
“這才真是燕還巢了。”他道。
一語雙關。傅家的弟妹也都還巢了。
“你千萬不要讓萬安去掏燕窩。”她忽而想到他的話。
“隨口說說的,”他說,盯著那燕窩看了半晌,忽然問,“天是不是快亮了?”
鴉青色的天,沒有亮的征兆。
他借月光看懷表:“是要亮了。你留在屋里等我,三哥這就去買回來。”
“你真要買東西啊?”
“何時騙過你?”他從衣架上摘下西裝商議,摸口袋里皮夾是在的,即刻笑說,“等著我回來,不要睡。”
“你現在出去,沒有店鋪會開門的。”她追上他。
“讓人敲開,多給十倍賞錢,百倍也行,”他的皮鞋踩踏著樓梯,一步緊似一步,也一步比一步輕快,人到樓下才抬頭說,“已經等到這時辰,也不算是仗勢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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