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很快高高地揚起頭,仿佛半點兒沒聽出芳丫的話中之意,“我有正事,可不是那纏著寧先生浪費她時間的人。”
她轉向寧馥,道:“寨子里來人了,說是60軍的,要見你。”
寧馥挑了挑眉,“走。”
***
鄭家的“求援”竟然真的引來了60軍的人。
不過說來也好笑,援軍已到,求援的人卻早已用不上了。
對方也的確不是來“剿匪”的。
60軍想要收編白馬寨。
寧馥和華軒拒絕了。
對方也并不驚訝。
白馬寨可以走的路不多。從壯大伊始,就已經引起了周遭的注意。60軍的這位代表,對寧馥的戰地急救班和白馬寨的立場,都很感興趣。
他還順便問了一嘴鄭家財物和糧食的處置結果。
寧馥也不在意。
“財物分作兩半,一半留用于山寨中的開銷,一半分給山下民眾,購買良種,疏通水渠。”
“糧倉已開,鄭家雇傭長工短工,按勞可得。”
對方聽后略顯驚訝。
“做這樣的決定,你們寨中的弟兄,就沒有不服、不愿的?”
山匪總會慣性地覺得,搶來的自然已是自己的,哪有平白分給別人的道理?若是要做這散財的圣人,誰還來落草為寇?
寧馥只是笑笑。
“鄭家的財物,是搜刮窮苦人的不義之財。鄭家的糧食,粒粒是長工雇農在田里種出,天下是窮苦弟兄的天下,山寨要發展,就要做為天下人說話辦事壯膽氣的隊伍。”
寨中是有人不情不愿。
但從這事以后,山下老百姓見了白馬寨的山匪,不再是掉頭就跑鎖門庇護了,反而有那膽子大的,愿意湊上來攀談,一來二去,竟然頗有幾分親熱。
他們也還來“上供”,沒送過自家閨女了,但土雞蛋和糧食都不少。
管山寨叫“咱們寨子”。
山匪們中的異議漸漸就消聲了。
對方走之前指了指山寨中欲開的榴花,“顏色好啊。”
寧馥送他下山,臨別之際握了手。
回來華軒問她,那軍代表最后的話是個什么意思?
寧馥只是笑笑。
“他愛那顏色罷了。”她望向華軒,“日后若有一天要離開白馬寨,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她語氣溫和,像平平靜靜地問下一餐吃什么。
華軒卻覺得心跳加速。
他點了點頭。
不問要去哪,不問要做什么。
***
1944年夏。
白馬寨議事廳前的銅鑼敲響三聲。
滇緬戰事告急。
日軍飛機轟炸。
松涂縣早已不是偏安一隅的小鎮。老百姓日日如同驚弓之鳥,能跑得早就跑了,可多得是拖家帶口,故土難離的。
如果連滇南的國門也破了,從此后,偌大國土,還有哪里可以躲避的呢?
去緬甸。
去緬甸打仗。
這個概念讓許多人茫然、許多人驚駭。
這兩個字不算陌生。松涂縣已駐守國門,緬甸,實際上比口口相傳的上海、北平,離他們都要更近。
不同的是,那里有兇殘的日寇,那里不是中國。
說得好聽,叫做為國出征。
講得實際,就叫戰死他鄉。
即使是最最缺乏軍事常識的人,也知道出國遠征,是個什么概念。
這場戰爭的慘烈,哪怕是躲在這小城里試圖偏安一隅的,最最軟弱的懦夫,都一清二楚。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去與那些傳說中幾乎非人的侵略者作戰,已經被大多數人默認為去送死。
馬革裹尸,再不能歸家鄉故土。
寧馥聲音沉靜。
愿意離開的,現在發給路費。愿意和寨子出去大日本人的,留下來,寫生死狀。
寨中眾人,皆有一一安排。
白馬寨議事廳前,那面銅鑼最后一次被敲響。
她一手組建的偵查排,急救班,全都留了下來。
寧馥道:“我組建你們,原是想盡全力保存我們大家的生命。”
“但現在,我或許就要帶你們去死。”
“你們愿意嗎?”
潘大剛帶頭說了愿意。
他在生死狀上的摁下一個鮮紅的指印。
山匪中許多人還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紛紛跟在潘大剛后面按了指印。
華軒是寫的名字。
他的名字和寧馥寫在一塊,等眾人散去,他又問了一句。
“你真的叫寧馥么?”
寧馥點了點頭。
她依舊神色溫和,只是道:“為什么這么問?”
剪去胡子以后年輕許多的男人笑了,“山下松涂縣寧家的四小姐,從來沒有上過護士學校。”
他注視著寧馥,“你不歸家,卻向死。我不問你打哪來,總之,你是寧馥就好。”
寧馥嘆了口氣。
“我好久以前就同你說過,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總不必說出來。”她道:“說你聰明,你卻改不了在這上面犯傻。”
華軒眨眨眼睛。
“不是犯傻。”
***
沒聽說過哪支軍隊,是鳴鑼出征的。
白馬寨自己執行了這個儀式,出發了。
那大鑼的聲音不如戰鼓令人激動,在黃昏中敲響,更有一種滲人的喑啞悲壯。
隊伍下了白馬山。
老百姓們送來雞蛋、臘肉、竹筒飯。
隊伍就在山下飽餐。
然后一路離開松涂縣境內,向南而行。
有人從縣里追出來,緊趕慢趕,終于在隊伍渡江前趕了上來。
寧馥看著這個留小胡子的男人,溫和笑道:“孫先生不必再送了。軍費也不必送。”
孫尚謙氣喘噓噓,依舊是一雙不討人喜歡的老鼠眼,轉來轉去,卻最終迎上了寧馥的目光。
他有些尷尬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遞給寧馥。
“我和你們一起走……行不?”
是他自己寫的的生死狀。
孫先生自詡文化人,字寫得也齊整,只是落款處又改回了他那個土了吧唧的本名,“孫上簽”。
戰事吃緊,松涂縣告危,相好的收拾細軟,說要和他往內陸跑。
他聽說白馬寨下山了。
鬼使神差地,他不想走了。
這一輩子渾渾噩噩慫著過來,他突然想干一件男人該干的事。
寧馥盯著他看了幾眼,收起那張紙。
“那就跟上吧。”
孫上簽并入隊尾。
隊伍過江。
怒江的波濤洶涌拍擊著江岸,而他們通過的吊橋,就是這天塹之前,唯一的退路。
華軒拔刀而出,斬斷了吊橋的繩索。
那吊橋摔入江中,瞬間便被江水吞沒,隔著重重霧氣,不見蹤影。
只有江水怒號,隔空傳來隆隆炮響。
寧馥向眾人道:“走吧。”
***
將來,這個民族或許還會忘記戰爭的痛苦,或許依然會有人為了私利背棄國家,為了偷生叛離人民。
但這從來不是一個容易認輸的民族。
因為這個民族,總還是有一批人,在窮的時候不拋棄她,在弱的時候不鄙視她。
為她一擲生死,為她浴血拼殺。
為她知不可為而為,為她雖千萬人而往。
哪怕這些人,曾經受盡這時代的折磨,命運的捉弄,哪怕他們抱怨過世道不公,痛恨這命如草芥。
卻還是為了這個民族,為了眼下,正在受苦的,糟糕的國家,拋棄了自己的愛情和前途,拋棄了他們好不容易偷來的一片安寧,毅然決然地——
將自己碾碎在歷史的車輪之下*。
作者有話要說:*最后一段化用自《戰爭與和平》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