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媽媽,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地叫了聲“伯母”。夢竹打量著他,頎長的個子,濃眉下一對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闊,不過,“味道”頗佳,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準女婿”。坐了下來,她微笑地問:
“魏先生府上是——”
“云南。”
“哦,”夢竹說,“云南什么地方?”
“昆明。”
“噢,”夢竹似乎微微地有些震動,“你在昆明住過嗎?”
“我十歲離開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后又跟我姨夫到臺灣來。”
“哦,那么,你也跑過不少地方了?”明遠插進來問。
“是的,”魏如峰回憶地說,“抗戰勝利之前都在昆明,勝利后,因為我姨夫到上海經商,我就跟著他到上海。我姨夫雖走入商業界,卻是個非常瀟灑的人,那兩年,我經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還記得嗎?”夢竹問,“我們也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
“記得清楚極了,三潭印月的回廊,蘇堤的垂柳,靈隱寺的暮鼓晨鐘,還有那些滿湖的小船。我記得我最喜歡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廟里的點點燈光,和聽那些木魚鐘磬的聲音,使人覺得好寧靜,好悠然。”
“那時候你已經能夠體會那么多了?”夢竹問。
“我是個很早熟的孩子。”
談話似乎一開始就很順利,繞著這個西湖的題目,談料源源涌出,曉彤和曉白這兩個臺灣長大的孩子,反而沒有插嘴的余地了。六點鐘左右,飯擺了出來,曉彤幫著母親端碗擺筷子,添飯添菜的,忙得不亦樂乎。魏如峰談鋒一順,也就拋開了那份拘謹和緊張,恢復了原有的灑脫自然。這天,夢竹并沒有準備酒,因為她覺得招待小輩,酒是不太必需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興,夢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賞,連原來感到的他的缺點,也都被他的優點所掩蓋了。明遠雖然談得不多,但顯然也很愉快。曉彤看到大家都那么融洽,心里自然有說不出的高興。曉白背著人,不斷對曉彤做鬼臉,更弄得曉彤時時刻刻都要調開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綻放出來的微笑。
吃過了飯,曉彤幫夢竹把碗筷撤回廚房里,夢竹望著曉彤,對她含意很深地笑了笑,曉彤想問什么,但一看到夢竹的笑臉,就知道什么都不必問了。夢竹把曉彤拉到身邊來,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地說:
“曉彤,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媽媽?你以為媽媽一定會反對你的朋友嗎?這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曉彤,好好地享受你的生命,創造你的未來吧,說實話,我喜歡這孩子!”
曉彤紅著臉鉆出廚房,回到“客廳”里去了。剩下夢竹,一面擦洗著碗筷,一面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心懷蕩漾得很厲害,她是真的弄糊涂了,不知是女兒在戀愛還是她又戀愛了?可是,在這種醉意朦朧的感覺中,也有一份難的酸澀和凄涼的情緒,她在戀愛著的女兒身上,看到了過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歡樂。
洗完碗筷,回到屋里,魏如峰正在和明遠暢談文學,這使她愣了愣,明遠素來不長于談話,可是,看來他們卻談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國之古典文學,談到西洋的現代文學,接著,他們就辯論起來了,明遠認為中國之舊文學,決非西洋的新文學所能比擬,魏如峰卻堅持西洋文學有中國文學所沒有的長處。這場辯論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因為兩人都同意各有所長,各有所短而取得協議,宣告辯論結束。夢竹含笑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衷心欣然。等他們談到一個段落,夢竹就笑著問魏如峰:
“你學文學,為什么又在商業界服務呢?”
“因為我姨夫的關系。泰安的股份大部分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歡過問公司里的事,我畢業之后原說在公司里幫幫忙,誰知一插進手就退不下來了。現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離開,事實上,我一直希望能從事文教工作,最大的愿望,是到報社做記者或編譯。”
“你住在你姨夫家里嗎?”
“是的。”
“你姨媽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媽仳離了。”
“哦?”夢竹有點意外,“那么,你怎么還跟著你姨夫呢?”
“這里面關系很復雜,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親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親又是生死之交。據說,我姨夫娶我姨母并不很情愿,我姨夫在重慶讀大學,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仿佛姨夫發生了一點桃色糾紛,就和我姨媽鬧翻了,我姨媽一氣遠走,失去了消息。可是,這件事并不影響我父親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念書時,我父母也很放心地把我交給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里,一直跟著姨夫到臺灣。”
“噢,”夢竹凝視著魏如峰,深思地說,“你說你姨夫在重慶讀大學?什么大學?”
“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
“中國文學系?”夢竹皺攏了眉頭,似乎在尋思著什么,接著,就微微地變了色,艱澀地說:
“你說你姨夫姓何?”
“是的。”
“何什么?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說話,夢竹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說:
“噢,談這些沒什么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給你換一杯熱的。”她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顫著的,面容青白不定。曉彤吃了一驚,站起來說:
“媽,你不舒服嗎?”
“沒有的事。”夢竹力持鎮定地說,拿起了那個茶杯,剛剛轉身,她就接觸到明遠銳利的目光,那對平日憂郁深沉的眼睛現在看來陰鷙而兇猛,狠狠地盯在她的臉上。這使她渾身一震,臉色就更加蒼白了。然后,她聽到明遠冷冰冰的聲音,像從個遙遠的冰窖中傳來:
“魏先生,你還沒有說完,你姨夫的大名是——”
“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地說,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夢竹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挨了一下突然的狙擊,她試著站穩,但兩條腿忽然間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著無法站定,手里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聽到明遠冷幽幽的聲音在說:
“曉彤,你沒看到媽媽不舒服了嗎?你最好扶她到曉白屋里去坐坐。”
她心中翻涌著,許許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熱如火的巨浪夾攻著她,她*了一聲,任由曉彤把她牽進那堆滿家具的小屋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曉彤不安地跪在榻榻米上,仰視著她說:
“媽媽,你怎么了?你一定是在爐子旁邊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夢竹*著說,在紊亂如麻的腦子里整理出最后一縷有理智的思想,“曉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
“好的,媽媽。”曉彤匆促而恐慌地答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廳里,夢竹的驚惶失措和驟然變色使他驚疑惶惑,而在驚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囑像電光般來到他的腦子里。這里面有什么不對頭的事?何慕天一定預先已知道!到底這是怎么回事?曉彤匆匆地跑出來了,一臉的焦灼和不安,對他劈頭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媽媽不舒服!”
魏如峰點點頭,想找到明遠告辭,但明遠不知何時也已不在房間里了,只有曉白錯愕地瞪著大眼睛,坐在窗臺上面。魏如峰只得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問曉彤:
“怎么了?我說錯了什么嗎?”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曉彤困惑地搖搖頭。
“你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晚上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曉彤的話還沒說出口,屋里傳來明遠嚴厲的一聲呼叫:
“曉彤!進來!”
曉彤恐慌地看看魏如峰,掉頭向里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地說:“這事并不單純,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認為——”
“曉彤!”明遠又在叫了,這次的聲調已接近憤怒,“我叫你進來,聽到沒有?”
曉彤擺脫了魏如峰,急急地就跑到里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門口,好半天,才回復過意識來,第一個來到腦中的思想,就是:
“找姨夫去!謎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車,他風馳電掣地向家中駛去。
夢竹聽到屋外送客的聲音,客人走了,然后一切又趨于平靜。她把臉緊埋在手心里,喃喃地自語:
“怎么是這樣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么呢?為什么偏偏是這樣呢?”
有人走進來了,她把蒙在臉上的手拿開,看到的是明遠穿著拖鞋的一雙腳,她慢慢地仰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遠!”她喊了一聲,又把頭埋進手心里,渾身顫栗地、哭泣地,哀求地喊,“發發慈悲!我并不知道是這樣的!我并不希望是這樣的!”
曉彤跑進來了,跪在母親面前,她用雙手抓住母親的手腕,叫著說:
“媽媽!這是怎么回事?媽媽,你怎么了?”
夢竹放下手來,她含淚的眼睛緊盯著曉彤,然后,她一把握住了曉彤的手,握得緊緊地,迫切而激動地說:
“曉彤!如果你愛媽媽,你就對我發誓,從今起,你永不許理那個姓魏的,你答應我,和他絕交!”
“媽媽!”曉彤驚慌地大喊,如同被兜頭澆來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為什么?媽媽,為什么?”
“你發誓!曉彤,你立刻對我發誓!”夢竹喊,把曉彤抓得更緊。
“可是,”曉彤臉色蒼白,黑眼珠里盛滿了驚恐和哀求,“你說他很好,你說你喜歡他!”
“現在不同了!”夢竹叫,“你對我發誓!”她猛烈地搖著曉彤,“我不許你理他!永遠不許你理他!”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曉彤哭著叫。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這許多“為什么”像一個個大浪,排山倒海地對夢竹卷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幾千萬個聲音在腦中翻攪掀騰呼叫——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未完待續)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