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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幾度夕陽紅 > 14

            14

            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分的學生,都是流亡學生,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分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著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辭: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后,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

            “遍地烽煙家萬里,

            “錦江數見菊花開……”

            念完,瞪瞪眼睛,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只一個勁兒地“仄仄平平’平平滅厭”,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嚷著說:

            “喂喂,我這首詩怎么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何慕天悶悶地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

            “到哪里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

            “給耗子偷吃了!”

            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地聊聊,這是件大樂事。胖子吳提議地說:

            “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

            “什么南北社?”小羅問。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談,輪流做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地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

            “叫什么社?”蕭燕沒聽清楚。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地說。

            “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睛,閃動著小酒渦叫。

            夏季的午后,天氣變幻莫定,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卷了過來,烏云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里,雷聲隱隱地在響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著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地開口說話。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疾風鉆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羅高興地揚著頭大叫:

            “過癮,過癮!”

            “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地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地浮在白蒙蒙的霧氣里。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這一陣雨并沒有持續太久,二十分鐘后,雨過云收,太陽又穿出了云層,重新閃熠地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青草經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地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地在榆樹上上下翻飛嬉鬧。

            “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著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壯的青草樹木,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場?”掉轉頭來,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地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地問。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著夢竹說,“這里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嗎?”特寶傻傻地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地說,“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

            “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著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地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地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

            “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地說,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地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著夢竹,眼睛奇異地閃爍著,里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語。

            夢竹愣了愣,心臟又反常地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地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地回視著他。然后,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后一甩,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

            “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千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

            雨余芳草潤,

            風定落花香,

            時見雙飛蝶,

            翩翻繞短墻。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

            “我胡謅的,別笑哦!”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地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系,慚愧!”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地凝視著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睛,注視著酒杯里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蒙得奇怪。從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地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

            聚會結束時,已經是明月初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了賬,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柜臺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地說:

            “欠了,你記賬吧,下次還!”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補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地談不完,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現,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夢竹站在船舷邊,風把她額前的短發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蕩。她注視著水,卻從眼角偷偷地望著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地仰視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沒有。船里胖子吳在唱著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辭地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著《燕雙飛》。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吳說:

            “李小姐,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須馬上回去,已經太晚了!”夢竹說著,瞟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地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

            “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吳說。

            “不,不,不用了,”夢竹說,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鎮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地掃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地望著岸邊的草叢,草叢里,無數的螢火蟲在閃爍。

            “那么,我們就真不送了,”胖子吳灑脫地說,“再見!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見,”夢竹揮揮手,孤獨地向鎮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后后地繞著。螢火蟲,螢火蟲就那么好看嗎?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對她重重疊疊地包圍過來。

            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小羅往空床上一躺,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數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地跳了起來,憤怒地說:

            “什么話?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

            可是,接著,一張信箋也落下來,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句話:

            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相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區的幾塊錢。可是,錢對我的意義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我從來不虞匱乏,但卻能了解連買一支“藝專牌香煙”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那么請讓我付這次的茶酒之資。我冒昧地把錢這樣給你,因為我把你當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

            慕天

            小羅抬起頭來,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一面用手枕著頭,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嘆了口氣說:

            “這是一個有心人,我欣賞他!”

            楊明遠哼了一聲,向窗口走去,一面說:

            “闊公子的作風,反正他有錢,怎樣做出來都漂亮!”

            “你對他有成見,”王孝城說,“我看得出來,你不知道看他什么地方不順眼!”

            “才沒有呢,只覺得他有點怪里怪氣。”明遠說。

            “無論如何,”小羅從床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同時高興地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夠派頭,也夠交情!”

            “你到哪里去?”王孝城問。

            “買香煙!”小羅揚了揚那張鈔票,又大聲嚷著說,“今天晚上,請全宿舍吃擔擔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說,“四大皆空,沒辦法,只能四大皆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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