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譽之連連點頭:“嗯,對,大家都是修行者,道理都懂。但這半年時間,你還是放不下他,對吧?”
“愛深過重,談何放手。”
錢譽之心想難得啊,霽霄你也有今天。
他搖扇子看熱鬧:“依我之見,你別去了,就在長春峰等他,等他轉過這個彎兒,自己就回來了。半年算什么,十年八年不算長,反正你壽元更長……你又搖頭什么意思啊,我說的沒有道理啊?”
霽霄卻只說了一句話:“你說的很有道理。難怪你沒有道侶。”
說完他便帶著符箓走了。
徒留錢譽之如遭雷擊,半晌才緩過神:“狠啊。”
虞綺疏安慰他:“畢竟我師兄是寒山唯一有道侶的劍修,你吵不贏很正常。”
孟雪里隱姓埋名,收起修為,如凡人一般開始市井生活。人聲嘈雜,家禽吵鬧,但他的道心是守護生命,很喜歡這樣生機勃勃的煙火氣。
剛開始一個月不適應,不用真元,做事總不順手。砌墻補瓦,生火做飯,砍柴挑水,討價還價,幸好有鄰居幫忙。
只是他每到一個地方,總有位樂于助人的鄰居;趕路旅行,也總有位萍水相逢的旅人。雖然交集不多,但他總能輕易對“那些人”生出好感。
半年過去,孟雪里回到寒門城,道心穩固,念頭通達。
霽霄也回來了,他從妖界雪山移回了長春峰。長春峰歸位,修行界震動。錢譽之和虞綺疏卻沒在寒山尋到霽霄,最后竟在寒門城酒樓里找到了。
孟雪里坐在窗邊位置吃瓜子仁,霽霄坐在他身后桌子剝瓜子。
錢譽之摸不準這對道侶目前什么狀態,只能試探著問孟雪里:“這趕上飯點,我們四個人,不好意思占三張桌子吧。不如拼桌坐一起,也能多點兩道菜。”
霽霄偷看孟雪里,等他點頭。
孟雪里覺得好笑:“那就坐一起啊。”
虞綺疏注意到隔壁桌。那是一對年輕學生,身穿擁雪學院校服。兩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情意綿綿。
再看他們這桌,霽霄又點了一盤松子,正給孟雪里剝殼。孟雪里一邊吃一邊走神,好像在思考什么。
虞綺疏夾菜的手突然一顫。因為他聽到了錢譽之的傳音:
“修為再高有什么用,還沒年輕人會談。幼稚,丟人!”
孟雪里突然抬頭問:“是你吧?”
這句話沒頭沒尾,虞綺疏、錢譽之一時愣怔。
霽霄遲疑點頭,他有些緊張:“如果惹你不快,我……”
孟雪里笑起來:“還是你呀。果然是你。”
無論他是劍尊霽霄、弟子肖停云,還是市井遇到的哪位教書先生,獨居鄰居,醫館學徒,落魄游俠,落榜書生……
不管重來多少次,換過多少形貌,他都會喜歡上這個人。
***
錢譽之第二次心理陰影,是霽霄與孟雪里去妖界前。
“我們明日就走。長春峰和學院交給你了。”孟雪里囑咐虞綺疏。
“你們去哪兒?”錢譽之問。
霽霄:“學院已重新開院,有虞綺疏照看。寒山無事,雪里要去妖界一段時日,我隨他去。”
錢譽之想,妖王回去坐王位名正順。孟雪里都能隨霽霄居寒山,霽霄怎么不能隨孟雪里回妖界。但不妨礙他傳音嘲笑。
“在人界,你是劍尊,他是你道侶。在妖界,他是妖王,你是什么?他王后啊?按凡人的說法,這是吃軟飯。”
霽霄也不生氣,傳音反問:“我還有軟飯可吃,你有嗎?”
錢真人以扇掩面。
霽霄繼續傳音:“我已經死去活來兩次,而你一帆風順到今日,可還是沒有軟飯。”
“……”錢真人很后悔懟霽霄,他覺得自己不該看熱鬧,每次懟霽霄都要被反殺:“虞小子,你師兄不是以前的劍尊了,他都學會打嘴仗了,我們走。”
錢譽之走兩步回頭看,虞綺疏沒動,鼠也沒動。一人一鼠無辜的看著他。
***
比花錢更像流水的東西,是時間。
日轉星移,錢譽之本已忘記那些陰影和狠話,不知怎么,吵架時又脫口而出。
他其實有些后悔,卻抹不開面子先道歉,正趕上年底結算,商行忙碌,便將幾句斗嘴拋在腦后了。
他等虞綺疏來道歉。
結果虞綺疏還沒來,散修盟先找上門。
青黛不喝茶水,說話單刀直入:
“散修盟里修士很多,有的年輕散修是學院學生,有的前輩散修是教習先生。學院的狀態,直接影響我們。虞院長的狀態,直接影響學院。”
“我知道啊。”錢譽之點頭,“怎么了?”
“怎么了?我還要問他是怎么了!現在寧危的基礎劍術課、宋淺意的草藥入門課,都被他征去考試。理論課學生每天至少做三套試卷,最多的要做六套,實踐課不用教習先生手下留情,他自己上手揍,不,指導學生。突然抓得這么緊,是魔族要打進來了,大家要上戰場了嗎?學院苦不堪,才托我來麻煩你。”青黛耐著性子說完,“錢真人,劍尊和妖王不在,只有你能管管他了。我不跟他說,我脾氣不好,拔刀傷和氣。”
錢譽之頓覺頭大,更覺自己責任重大:“不至于,青盟主不至于。我去管教那小子!”
“你管教誰?”虞綺疏聲音從背后響起。
錢譽之閉眼吸氣,教養再好,也忍不住心中罵娘,早不來晚不來,偏這個時候來。青黛看這兩人氣氛,果斷先行一步溜了。
虞綺疏關上書房門。錢譽之想過一百種開場白,猶豫要不要先發制人,還有哪句“霽霄狠話”能用上。
虞綺疏喝了口茶:“是我不該與你置氣。”
“啊?”錢譽之一怔:“不,其實是我不該口無遮攔。”
“我小題大做在先。”
“我無理取鬧在先。”
虞綺疏摸摸鼻子:“這事過去了吧?”
“過去了,過去的事不提它!”
“那為什么還給我喝陳年茶渣?”虞綺疏指指自己面前茶盞,苦笑道:“真的很苦啊。”
兩人相視而笑。
錢譽之又生出熟悉的恍惚感。
虞綺疏如今不笑的時候,也能端出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他學得東西繁雜,身上有霽霄、孟雪里的影子,有胡肆的影子、甚至有自己的影子。可再一轉身,他笑起來,那些影子全都不見了,像游鯉潛入池底,水面漣漪消散,只剩亭亭蓮花。虞綺疏還是初見模樣,誰也不像。
好似一顆無色琉璃珠,你拿綠光照他,他顯綠色,你換紅光照他,他又顯紅色,五光齊照時,便看上去五光十色,其實珠本無色。
“如果讓你選擇,你最想做什么?做院長還是做閑人,練劍還是煉丹?”錢譽之突然問。
修行者一輩子能做多少事。比凡人,這一生太漫長。比日月,這一生又太短暫。
話題轉的太快,虞綺疏想了想:“我什么都喜歡做,因為喜歡,不覺得有負擔。等哪天我不喜歡了,就尋個弟子傳下衣缽,去做其他喜歡的事。”
“已經拿起的東西,還能放下?還舍得放下?”
“修萬般法,證無上道,成萬世師……這些都很好,只抵不過我心里喜歡。”虞綺疏忽然警惕,“我跟你說這些,你可別讓人寫我話本去賣啊。”
錢譽之哈哈大笑:“這由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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