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州第二紡織廠,零六年改制,欠薪三個月,補償款克扣涉及四百三十七名女職工。”
他抽出一份信訪記錄,紙張邊緣被反復翻閱磨出毛邊:“這里有十七封聯名信,反映原廠長李志強把職工宿舍低價賣給親戚。這些信,你們是怎么處理的?”
老檔案員周建國顫巍巍地回答:“當時,當時王主任剛上任,說先放一放。”
“放一放?”
沈青云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鐵柜上的鐵皮盒嘩嘩作響:“張桂蘭,紡織廠擋車工,丈夫殘疾,女兒上高中,她的補償款被扣了三萬四千元。為了給女兒湊學費,她去工地扛鋼筋,摔斷了腿!這些你們知道嗎?”
他突然轉向門口:“都進來吧,別在外面聽了。”
國資委的中層干部們魚貫而入,擠在狹小的檔案室里,大氣不敢出。
沈青云拿起那疊記錄,逐字逐句念了起來。
王鳳國的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被旁邊的副主任扶住。
“沈書記,我……我當時剛接手,情況不熟……”
他看著沈青云,連忙解釋道。
“是么?”
沈青云淡淡地看著他道:“情況不熟就可以不受理?”
“這……”
王鳳國小心翼翼的說道:“我們不是信訪局啊,這是歷史遺留問題,真的沒辦法。”
沈青云盯著他的眼睛:“老百姓跪在地上求你們的時候,你們說情況不熟。現在出事了,你們還想拿情況不熟當借口?”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緩和了些,卻帶著更重的分量,一字一句的說道:“秦佑天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一個老實本分的技術員,被你們逼成了殺人犯。他女兒在醫院搶救,到現在還沒醒。這筆賬,算在誰頭上?”
檔案室里鴉雀無聲,只有窗外的風聲嗚咽。
沈青云摘下手套,扔在桌上:“從現在開始,停止一切常規工作,成立國企改制遺留問題專項調查組。王鳳國同志任組長,市紀委熊楊同志派專人入駐指導。”
說著話,他看向墻上的日歷,淡淡地說道:“七天,我只給你們七天的時間。”
“第一,所有被克扣補償款的職工,名單、金額、責任人,必須全部查清,形成臺賬。”
他豎起一根手指,目光掃過全場,冷冷的說道:“造紙廠、紡織廠作為重點,明天下午六點前,我要看到初步結果。”
“第二,涉及挪用、侵占補償款的,不管是誰,不管現在什么職務,一律先停職接受調查。”第二根手指豎起時,王鳳國的肩膀明顯垮了下:“我可以明確的說,這些人就算退休了,也要追回來。”
“第三,市財政緊急撥付兩千萬,成立專項基金,先給最困難的職工補發一部分。”
沈青云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我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這件事必須解決。”
他走到王鳳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主任,你是老國資人,知道這些企業的家底。現在給你個機會,把欠老百姓的,一筆一筆還清楚。”
王鳳國猛地抬頭,眼里噙著淚:“沈書記放心,我要是查不清,就引咎辭職!”
他轉身對干部們吼道:“都愣著干什么?馬上分組!財務科查資金,檔案室核名單,信訪科聯系職工!今晚誰也別回家!”
看到這一幕,沈青云沒有理會,不管他是裝出來的還是真心的,只要做事就行。
論跡不論心,官場當中就是這樣。
離開檔案室的時候,沈青云的皮鞋踩過地上的碎紙,發出沙沙的響。
站在樓梯口等了等,看著干部們抱著檔案盒往會議室跑,腳步慌亂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勁。
張銀峰跟上來:“書記,要不要通知審計局派人支援?”
“不用。”
沈青云望著窗外漸漸散去的霧氣,淡淡地說道:“讓他們自己查,自己改。老百姓的眼睛亮著呢,糊弄不過去。”
他摸出手機,給市紀委書記熊楊發了條信息:“下午派兩名紀委骨干去國資委,不是監督,是幫他們把好關。”
下樓時,陽光剛好穿透云層,照在辦公樓前的雪松上,雪沫簌簌落下,像在洗去積年的塵埃。沈青云回頭望了眼三樓的窗戶,那里人影晃動,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他突然想起秦佑天家墻上掛著的“先進工作者”獎狀,想起老太太塞給他的那袋炸丸子,喉結動了動。
“回市委吧。”
他對周大偉說了一句。
拉開車門的時候,陽光落在他的夾克上,暖得像春天。
車駛過街角的早點攤,油條的香氣飄進來。
沈青云望著窗外掠過的紅磚樓,突然覺得,這個正月初八,或許真的能成為濱州的一個新開始。
那些被虧欠的,被遺忘的,終有一天,會被一一記起,一一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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