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思鄉也望著窗外。他認得這條路。村口那條通往外界的唯一土路,他跟著爹趕集走過幾次。每次都是天不亮出發,走到日頭西斜,才能勉強看到鎮子的輪廓。
路上要歇好幾回,啃干硬的窩頭,腳底磨得生疼。可今天,那些熟悉的、需要耗費半天腳程才能越過的山坳,那些蜿蜒陡峭、讓人喘不上氣的坡道,此刻在車輪下,竟如同平地般被輕易碾過、拋在腦后。
車子只是輕微地轟鳴著,就那樣平穩地、帶著一種摧枯拉朽的氣勢,將漫長的時間和艱難的距離狠狠地壓縮了。
車廂里漸漸響起壓抑不住的、帶著驚嘆的議論,聲音很低,仿佛怕驚擾了駕馭這鐵獸的“神明”。
“我的老天爺……這才多久?俺瞅著外面那山,好像是……是鷹愁澗那邊?”一個漢子使勁揉著眼睛,指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兩座異常陡峭對峙的山峰輪廓,聲音發顫,“俺爹說過,鷹愁澗離咱嶺南村,快馬也得跑兩天!”
“真是!真是鷹嘴崖!”旁邊的人湊過去看,失聲叫道,“早上還在村口,這……這晌午就過了鷹嘴崖?俺這不是在做夢吧?”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齜牙咧嘴。
“這鐵……鐵車,是踩著風火輪嗎?”王老漢喃喃自語,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座椅的縫隙,試圖找到一絲不真實的破綻。
窗外飛速變換的景色,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夢,沖擊著他固守了六十多年的認知。半個月的路程,縮成了車輪轉動下的一天光陰?這完全超出了他能理解的極限。
最初的暈眩和恐懼,在車輛持續的平穩行駛和這顛覆常識的速度面前,漸漸被一種麻木的震撼取代。
有人試著再次調整椅背的角度,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有人大著膽子站起來,在車廂里走了兩步,感受著頭頂那充足的空間,臉上露出孩童般新奇又恍惚的神情。
顧家那些人也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把椅背調得更傾斜了些,半躺下去。身下是難以喻的柔軟支撐,隔絕了路途的顛簸。車頂那不知名的“燈”散發著恒定而明亮的光,照亮這鐵匣子里的每一寸角落,沒有油煙的嗆人,也沒有燭火的搖曳不定。
窗外是飛速倒退的、已然陌生的山河。這一切,都讓他產生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被連根拔起,投入了一個完全由鋼鐵、速度和未知規則構成的新世界。
時間在引擎的轟鳴和窗外的流光溢彩中流逝。日頭從東邊爬到頭頂,又漸漸西斜,將天邊染上絢爛的金紅。
季星洲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的路,長時間的駕駛讓他精神高度緊繃,肩膀和后背的肌肉都有些酸痛。
他瞥了一眼旁邊閉目養神的阿姐,又透過后視鏡看了看后面跟著的鋼鐵長龍。路況開始出現變化,不再是嶺南特有的紅土,而是夾雜著更多灰黑色的碎石,路邊的植被也變得稀疏低矮起來,帶著一種陌生的干爽氣息。
突然,車子駛過一片相對開闊的谷地。路邊,一塊半人高的界碑被車燈的光柱掃過。那石碑飽經風霜,字跡有些模糊,但最上面兩個斗大的字依舊清晰可辨——“嶺南”。
界碑被車輪卷起的塵土瞬間吞沒,又迅速被拋在車后,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最終消失在視野里。
車內,一直沉默觀察著窗外變化的王老漢,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他認得那塊碑!年輕時逃荒,他在這塊碑下餓暈過!那是嶺南的邊界,是祖祖輩輩畫地為牢的終點!過了這碑,就是完全陌生的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