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夫人午正時分方回到侯府,丫頭玉鈿、蟬兒見了忙上來伺候太太更衣。
卸下頭上沉重的冠帽,趙夫人閉上眼睛轉一轉脖頸,忽然問:“方才進來時,北房門口站著那個人,我看著眼生,不是咱們府里的人。那是誰?”
蕓喜一早隨趙夫人入宮并不知道內情,只得拿眼睛看向玉鈿。玉鈿卻也撇著嘴角搖搖頭。小丫頭蟬兒年紀最淺,卻向來喜歡打聽這些細枝末節,當下笑道:“回太太,奴婢聽老爺身邊的魏仁安說,那是永王府的人。”趙夫人聞點一點頭,又問:“那,屋里是誰?”嬋兒本捧了衣裳立在門邊,見又問,便大膽走至太太身邊,低低的道:“老魏原不肯多講,我央告了好一會子,他方說是永王府里的長史官大人,午初時分從后面便門悄悄進來的。”趙夫人心中忽然一緊,待仔細想了想,卻又說不出什么來由,只得哦了一聲揭過此事不提。
少時換了家常衣服,趙夫人抬起雙臂讓丫頭們打理下擺裙腳,一面偏頭又問:“大少爺呢?”玉鈿忙道:“回太太,大少爺還在前面偏院兒自己房里。老爺吩咐守住不許出來,說是——讓大少爺閉門思過。”趙夫人不由低低一聲哀嘆,又靜了好一陣子方道:“待會我瞧瞧他去。”
老爺有令不讓大少爺見人,可夫人畢竟是家中主母,蕓喜玉鈿等人正琢磨如何回話,卻只聽后面哐的一聲悶響,分明是夾簾子的腰板重重磕在門框上的聲音。眾人不禁回頭去看,只見老爺趙醒齋裹著一股寒氣正走進來。
老爺從來少往太太房中走動,今日這情形真是殊為難得。下人們暗暗驚詫,正欲行禮,趙醒齋已經沉著聲音道:“你們都下去。這里不用你們服侍了。”他雖然是在和底下人說話,一雙眼睛卻只冷森森盯在趙夫人臉上,目不轉睛。趙夫人方才正坐在鏡前理妝,見老爺進來只得也站起來,此刻被那眼光一掠,不禁胸口一陣憋悶,全身氣血直灌上腦門,頭皮也一陣陣發麻。
趙醒齋緩緩走近前來,逼視著她,半晌方道:“你今兒進宮,和皇太后都說了些什么?”趙夫人只覺頭頂上響起一個驚雷,震得她目定口呆作聲不得。只聽老爺又道:“為什么太后要屏退了宮人太監方才聽你講?是什么要緊的事情?說啊!”他那里語調沉緩一字一頓,聽在趙夫人耳中卻句句都浸著幽幽的寒意。
趙夫人向來不善欺瞞哄騙,此時被捉住了痛腳更是啞口無。她心中又驚又怕,渾身止不住的微微發抖。趙醒齋卻直勾勾瞪著她,怒目圓睜。他的瞳仁黑得發亮,倒映出她的臉,一片慘然的白色,仿佛行將就木。她只看了一眼便移開臉去,一低頭,淚水不覺滾落下來,他的聲音也再次響起:“快講!”她顫著嘴唇愣了半天,狠了狠心方咬著牙根低低的道:“我求太后看在老爺十幾年為國辛勞的份上,寬恕老爺和咱們一家人的死罪。”
趙醒齋只覺耳朵里轟然一聲,雙膝一軟幾乎栽倒在地,連忙撐在案邊方立住腳。他先時聽到永王傳來的消息,心中雖然極度驚懼,卻兀自存了一線希望。送走齊王的人,又在北房坐了一刻,方打起精神過來求證,一路上麻木沉鈍只如在夢中一樣。此時明明白白聽到這句話,瞬間驚醒,萬念俱灰。
他額上冒出涔涔的汗來,背心里卻忽的騰起一道徹骨涼意,上上下下無孔不入的亂鉆。他伸出手來,指著趙夫人,手指卻在微微發抖。他呼吸緊促連鼻翼都在煽動,說出的話也顛亂無常:“愚婦!你——你以為她會饒恕你,饒恕咱們趙家?愚不可及!她給你灌的那些迷魂湯!你以為她象你一樣傻?你以為她當真是大慈大悲菩薩心腸?她幾句話你就信了她!你忘了么?你想想,十年前敬太妃是怎么死的,齊王是怎么死!你信她!你信她,卻不信我!”
趙夫人聞頓覺胸間像要炸開一樣疼痛難,幾十年辛酸苦楚,一句“你信她,卻不信我”瞬間將她擊潰。她信他,幾十年來她信他。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天,她怎么能不信他?她只能信他。可他卻不信她!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他經營這么些年,卻何曾向她和兒子吐露過半分?
他還在說:“你和你那兒子,你們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多年心血,全被你們毀于一旦!到如今,我若事敗,你們一樣難逃一死!……”不聽此話還好,聽他提到兒子,趙夫人不知哪里來的力量,仰起頭看向他的眼睛,狠狠的道:“趙醒齋!你謀朝篡位天地不容,過一萬年也是亂臣賊子!你有什么面目來教訓我?你枉讀了圣賢書!你不得好死!你想要拉著我和琪兒,你做——”她“夢”字還未出口,對面趙醒齋手上卻已經多了黑黝黝一個物件,直往自己頭上砸過來。
她頭上劇痛難當,一股熱流順著額角淌下來,方欲伸手去摸,已經眼前一黑往后面倒下去。那身子瞬間輕起來,飄飄忽忽只往前面飛,飛進一團昏黑混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