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條五壯三粗的漢子把不大的一間臥房塞得滿當,見門外來人是他,恭敬地讓開了路。
而那個小娘子正直挺挺躺在床上,山寨的郎中一手執她的右手腕,用銀針戳刺著指尖,試圖用銳疼來刺醒她。
她寬袖薄衫的袖口松松掉到肘彎,露出一片雪白透粉的肌膚。
殷瀛洲壓著火氣三兩步跨進房內,不意在看清了那只小胳膊時,腦子里錚然一聲,瞬間如被冰雪。
身形高峻的青年臉上血色褪盡,神情怔怔恍遭雷轟,一向筆直倨傲的肩背忽生幾分無望的頹意。
屋內幾人疑心眼花了,再一看,他們這位孤身夜闖靖豐府尹家宅如探囊取物,就算是面對上千官兵圍剿也毫無懼色的寨主一臉驚惶絕望,像極了山林里陷于死地走投無路的野獸。
耳畔刀劍斫擊的激鳴未散,殷瀛洲眼前陡然一黑,下意識地抓住手邊之物。
桌角不敵他的力氣,嚓地輕響碎裂,細尖木屑刺入掌中,可殷瀛洲像沒了疼覺,血水斷了線的珠子也似,自指縫瀝瀝滲出。
——一點嫣紅胎記落在她白凈的肘彎處,似一瓣紅梅綻放在初雪中,又如一絲朱砂血刻在心尖上。
中有蘭膏漬紅豆,直道相思了無益。
過往一切痛苦紛亂的記憶在殷瀛洲心底轟然炸開。
說起來,不過是稀松平常的世間事。
不堪夫君打罵、疾病纏身早逝的娘,好賭嗜酒、動輒拳打腳踢的爹,與十二歲因著長了一張還算可取的臉而賣給人牙子換錢抵債的少年。
世間好男風的富豪高官們不少,如他這般未經過男館調教,野性難馴的乖戾少年更能激起他們的征服欲,容貌出眾,年歲亦正好,堪稱是行情最走俏的那一類。
然而,人牙子估錯了他的性子,賣給他的第一天夜里,瘦弱的少年便趁看管松懈之際,掙脫開縛手的麻繩,用臟兮兮的長指甲在臉上決絕地抓下去,眼中盡是陰狠瘆人的笑意,一邊瘋狂抓撓一邊血流滿面地大笑:“哈!別妄想我能任由你們擺布!”
人牙子怕了他這么個小瘋子,那張能賣錢的臉也毀了,連連“呸呸”罵著晦氣,下死手痛揍了他一頓,扔死狗似將他扔在了道邊。
他被打到吐血,斷了幾根肋骨,但好歹活了下來。
坑蒙拐騙,偷搶爭奪,睡過亂葬崗,也住過老樹洞,跟野狗刨過食,也與乞丐拼過命。
可惜的是臉上頂著扭曲交錯的傷疤,連要飯都比旁人難上許多。
偏一雙眼睛又渾似深邃凜冽的寒泉,黑沉沉的看不到底,看人時冷冷的,譏誚又漠然,冷不丁地一看到他就唬一大跳,更是令人躲瘟疫似地繞著走。
遇見她的那一日,他已連著幾日水米未進,正昏沉沉地倚在路旁的柳樹下,恍惚想著就這么死了也不錯,早死晚死都沒甚分別,像陰溝里的老鼠臭蟲般活著真是沒意思。
春末夏初,是江南最好的時節,昨日還下過雨,濕潤和煦的景風吹來了暖融融的熱意。
突然鼻端隱隱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他模糊聽到有人在說話,嗓音嬌潤稚嫩,堪比枝頭黃鶯。
他勉強掀開眼皮,卻是一個約莫六七歲、滿臉稚氣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梳著垂髫雙髻,飾以桃粉絲絳,瑪瑙流蘇的赤金芙蓉步搖和銀制蝴蝶點綴發間,一身鵝黃的錦繡衫裙看著就華貴無比,活脫脫是個誤入凡塵的小仙女兒。
雖然年紀尚幼,可模樣極是靈秀嬌俏,粉妝玉琢的肌膚吹彈可破,彎彎的齊眉劉海下,眉如遠山,唇若紅櫻,眼含秋水,端的是個雪膚花貌的美人胚子。
此刻她那雙干凈水潤的杏子眼滿含擔憂急切,官道上還停著一輛華麗雅致的馬車,兩匹神俊威風、通體黑亮無一點雜色的駿馬低頭啃著路邊的野草,四個青衣小帽的仆從站在旁邊。
小姑娘身后的老婆子緊皺眉頭道:“小姐,離他遠點,臟死了,莫要弄臟了衣裳。”
她的目光像看腌臜穢物一般,很是厭惡嫌棄。
他眼光一凜,倏地抬起頭,幾乎是用狠毒陰鷙的目光死死看了過去,掩藏在臟亂污濁的長發下那張同樣可怖的臉也顯在人前,當即把老婆子嚇得一激靈,連忙拉著小姑娘后退幾步,一疊聲道:“哎喲,我的好小姐,快離這叫花子遠點!萬一是個瘋子,可了不得了!”
小姑娘卻搖了搖頭,央求她:“嬤嬤,你去將車上的點心拿一些給這個哥哥吧,他看上去要餓死了。”
“小姐!”
她執拗且堅決地道:“爹爹常說,行善積德方保家宅平安,好嬤嬤……”
那老婆子拗不過她,又把她往后拉了幾步,嘟嘟囔囔地往馬車那走去。
小姑娘的杏子眼忽閃忽閃,好奇又怯怯地看著他狼吞虎咽卻不發一地吃完了點心,終于鼓足勇氣問他:“哥哥,這些夠了嗎?”
“……夠了。”
殷瀛洲站起身,點心碎屑落雪般簌簌掉落,漠然瞥一眼這位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尚不及他肩膀高,生的是真不錯,然而面上一派嬌寵出的不諳世事,天真幼稚得可笑。
他厭煩地想,問完了答完了,她想當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慈悲渡人的布施心思也滿足了,她總該走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