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食會意,陛下終究還是留了一寸余地……
下一刻,卻聽上首之人道:“召太子來,朕有幾件事想問一問他。”
郭食壓下不安,即刻吩咐下去。
不多時,大殿內即多了一道跪拜的少年身影。
劉承彎下的脊背上爬滿了冷汗,舅父已讓人傳信再三叮囑,此事并無證據,他勢必不能因膽怯而認下,可此刻父皇威壓在上,必然是要問罪于他……
“北征大軍戰敗而歸,約一月后抵京。此戰雖敗,將士們卻也苦戰多時,已是人疲馬乏,而當下亂象不斷,正是用人之際——你說,那些勞苦歸來的敗將,是要重懲,還是該寬赦撫慰?”
劉承怔然抬首,竟見父皇面上并無問罪的怒意,這番問話更是叫他猝不及防。
卻也不敢有太多遲疑地答道:“回父皇,兒臣以為……既是苦戰收兵,已盡力而為,朝廷又需兵將安內,或該適當寬赦,以仁待之,如此才能……”
“那日后人人皆可自稱已盡力而為,便有打不完的敗仗!”皇帝聲音一沉:“越是人心不穩之際,越要以嚴法威震異心!你張口便是以仁待之,又將軍規視作何物?又將君威置于何處!”
劉承陡然色變,慌忙叩首認錯。
“朕再問你——”上首那威嚴的聲音毫無停滯地壓下來:“自二月二連日大雨之后,僅上巳節夜祭之時有零星雨霧,此外再無半顆雨水降于長安城內外,兩月無雨,已初見旱象,若持續下去,果真有大旱發生,你有何應對之策?且說來朕聽!”
“是,是……”劉承慌張地搜刮學過的治災之策:“理應提早調撥米糧……設法引水,再,再備下防疫之藥,及時安撫民心……”
他自知這些都太淺表,隨便哪個小官都說得出,他務必說些自己的見解,可是他實在慌極了,腦中一片混雜,他開始流汗,發抖,聲音支吾不清。
而父皇拿起手邊奏報,又接連壓下數個問題,他越答越亂,越答越亂……
“哐——!”
皇帝猛然將手中兩卷竹簡砸向那個話也說不清的少年。
其中一卷崩散開,竹片飛濺,劉承的額頭被劃出一處細小傷口,當即見了血。
郭食帶著一眾內侍跪下:“陛下息怒!”
“朕怒可息,江山何安!”龍案后的皇帝猛然起身,眼眶怒極發紅,他看著那個嚇成一灘爛泥貼在地上的身影,一字一頓問:“你在怕什么,怕到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朕冊立的儲君,朕問你究竟怕什么!”
“怯懦畏縮,你想做個所謂仁者,卻也要先鎮得住手下之人才行,否則你什么都做不成!”
“這幾年來,朕使人悉心教導你文學武藝,你今日就是拿這些東西、如此做派來糊弄朕的嗎?”
“朕承太祖基業,兢兢業業近二十載,不敢有分毫懈怠……爾身為儲君,卻全然不知上進,不懂得為君父分憂,如今內憂外患,天災民亂,你卻還有心思同那些入京的世子們廝混,收受他們獻上的奇玩異珍!”
“你浮薄若此,不威不重,何以承宗廟!”
劉承腦中嗡嗡作響,他有心想說自己只是推拒不了,只是和那些人說了幾次話,并非是廝混縱樂……但父皇失望的聲音已叫他不敢反駁任何,只得顫然將頭叩下:“兒臣無用……兒臣萬死!”
郭食也叩首哽咽:“陛下當心龍體啊……”
匆忙趕來的芮皇后近得殿前,便聽君王怒然道:“……自去往神祠思過,于太祖金像前好好反省!無朕詔,不得出!”
芮皇后被請入殿內,含淚跪身下去:“陛下!”
“你要為他求情嗎?”皇帝看著那落淚的女人,那是因容色過于鮮麗而被他寵愛多年的女人,而今她還是年輕模樣,可他卻衰老了……他老了!他隨時有可能會死!而交到這對母子手中的劉家江山到時要何去何從?!
芮皇后叩首哭泣:“臣妾自知教子無方,自請同往神祠反思!只求陛下息怒!”
大殿內外,眾人皆跪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直到芮氏母子離開未央宮,在一行宮人的伴隨下去往神祠。
皇后與太子被罰思過的消息很快傳開。
“太子荒廢學業政務,收受諸侯世子所獻奇珍,觸怒陛下……”跪坐案側的湯嘉低聲道:“雖說用的是這個名目,但也算是為殿下您出一口氣了。”
也不好繼續查,真定下戕害兄弟的罪名,必會讓人誤解帝王有廢黜太子之心,不利于人心安穩,到底是還沒到那個地步,因此也算小懲大誡。
劉岐披衣盤坐案后正讀信,此刻道:“他不是替我出氣,他是替自己出氣,出一出心中那口失望憂慮的惡氣。”
湯嘉欲又止,又聽少年道:“但他如此態度,足以為我省去不少麻煩,所以我還是很領這份情的。”
湯嘉表情復雜地點頭:“無論如何,殿下此一招將計就計簡明扼要,很是值當。拋開其他不說,也總算能清凈安穩幾日了。”
但也只是幾日……
“經此一事,只怕那太子承也要真正懷恨在心了。”湯嘉憂慮著說。
“他恨或不恨,并不妨礙這些年來他的舅父和他手下之人試圖替他將我除掉。”劉岐笑了一下,問:“長史猜一猜,他那日來看我,心中是盼著我生,還是盼著我死?”
湯嘉固然知道太子承并非狠辣之人,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叫他不禁沉默。
劉岐丟下信帛,靠向憑幾,語氣極其平靜:“身在此位,我和他都干凈不了。”
湯嘉嘆息著點頭,是啊,事實就是如此不由人的殘酷,而比起那位有儲君之位以及有母親有舅父護著的太子殿下,他還是守好自家這個一身傷的郡王殿下吧。
劉岐靠著憑幾閉目休息,聽湯嘉梳理朝堂局勢以及可以試著去觸通的人脈。
朝中最位高權重的官員,無疑是九卿之上的三公,其中丞相嚴勉乃文官之首,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乃是實打實的中直之臣。
再有便是有監察百官之權的御史大夫邰炎,此人今年已近七十高齡,原本精心挑選培育了一名學生,打算讓其接替自己的位子,但對方鋒芒過硬,令百官不約而同生出“絕不能讓此人接任御史大夫之位,否則永無寧日”的危險直覺——
邰炎辛辛苦苦培育的學生便是前諫議大夫莊元直。
這倒霉學生被貶去南地,本以為叫他吃些苦頭才好向陛下服軟,也算磨一磨性子,但對方回信中竟頗滿意現狀,夸耀南地果味甜美,反叫他嘗遍甜頭。
邰炎只恨巴掌不能透過信帛扇爛學生的臉。
另一位居于三公“太尉”之位者,則是武官之首杜叔林,其掌管京師禁衛,提到他,劉岐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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