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站得筆直,熨帖的西裝褲線像用尺子量過,鼻梁上架著的金絲眼鏡反射著晨光,鏡片后的眼神沉靜得像深潭。
他微微俯身,腰彎成個標準的三十度角,鞠躬時皮鞋跟在地板上磕出輕響,聲音低沉平穩,帶著櫻花國語特有的頓挫:“突然造訪,十分抱歉。”
語氣里聽不出半分輕視,可那身筆挺的西裝、沉穩的氣度,往那兒一站,就像面鏡子,照得拳館里磨得發亮的地板都顯得寒酸了些。
劉鐵山又轉向另一邊那個穿熒光綠運動服的男人,胳膊隨意地往對方肩上一搭,動作熟稔得像是在炫耀什么寶貝:“這位也是本部來的,澤井先生。”
澤井正用拇指勾著運動褲的抽繩玩,聞懶洋洋地抬了抬手。
他操著口蹩腳的中文,字音咬得七零八落,尾音還往上飄:“你、好……”說完眼神掃過拳館墻上「少林正宗」的匾額時,嘴角撇出點譏誚,像是在看塊蒙塵的廢木頭。
“啪!”趙宏圖攥著拳頭的指節突然磕在身側的木人樁上,發出聲悶響。
他眉頭擰得像塊擰干的抹布,肌肉賁張的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眼里的火苗“噌”地竄了起來,幾乎要燒到眉毛:“劉鐵山!你到底耍什么花樣?找這群小日子過來,是打算拆了我這拳館的招牌不成?”
劉鐵山卻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猛地擺了擺手:“哎哎哎,趙館主這話說的,”他臉上的傲然又深了幾分,嘴角快咧到耳根,“都什么年頭了,還干砸場子那套?多掉價。再說了……”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眼神往趙宏圖胳膊上掃,那目光像帶著鉤子,“真要砸你這地方,我用得著從本部搬救兵?你趙宏圖這點斤兩,我還不清楚?”
這話像記耳光,“啪”地抽在趙宏圖臉上。
他的臉“唰”地紅透了,耳根子卻泛著青,像是被潑了紅墨水又摻了灰。
過往的畫面突然撞進腦子里:
三個月前在巷口的比試,劉鐵山一記側踢把他逼到墻角,膝蓋頂在他小腹上,笑得一臉得意;
半年前的交流賽,他被對方用關節技鎖在地上,圍觀的人起哄的笑聲比現在還刺耳……
那些“點到即止”的比試,哪次不是他輸得狼狽?
“你他媽別太過分!”趙宏圖的聲音都劈了叉,他死死咬著后槽牙,牙床都在發酸,胸腔里的怒火像被堵住的高壓鍋,差點炸開,“有話直說,別在這兒繞圈子!”
劉鐵山慢悠悠地攤開雙手,臉上堆著層刻意做出來的無奈,眼角的笑紋卻像浸了油的紙,怎么壓都壓不住那股子得意勁兒,連說話的尾音都帶著點飄:“哎,你先別急著吹胡子瞪眼嘛。”
他抬手指了指身旁的黑田和澤井,指尖在半空劃了個圈,像是在炫耀什么稀世珍寶:“這兩位可是本部派來的大人物,專門考核我業績的。你也知道,咱山嵐流玩的是實戰空手道,業績好不好,可不是靠嘴說的——得真刀真槍打出來才算數。”
說到這兒,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拳館墻上「少林正宗」的匾額,那眼神像帶著鉤子,慢悠悠地勾回趙宏圖臉上:“思來想去,也就你這‘宏圖拳館’最合適了。畢竟在外頭掛著‘少林俗家弟子親授’的牌子,號稱國術正統,跟你這兒比劃比劃,才顯得咱考核有分量不是?”
趙宏圖的臉“唰”地沉了下來,像被潑了桶冰水,連耳尖都泛著青。
他攥著拳頭的指節“咔咔”響,指腹深深嵌進掌心的老繭里,指縫間滲出點細汗——那是被氣的。
“劉鐵山!”他往前跨了半步,運動衫的領口被繃緊,露出鎖骨上那道練拳時留下的淺疤,“平日里咱們搶學員、關起門來切磋,那是同行間的較勁,輸贏都是自家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墻角的沙袋都晃了晃,揚起細小的灰塵:“可你現在把外人請來,明擺著是要拿國術當墊腳石!你想讓這幫櫻花國人看笑話?想讓他們覺得咱華夏的功夫都是花架子?”
“誒誒誒,趙館主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劉鐵山連忙往后縮了縮脖子,臉上擺出無辜的表情,嘴角卻偷偷往上翹,“我可沒那意思。再說了,真要是怕丟人,你贏了不就完了?”
他攤開的手往回收了收,指尖輕點著自己的太陽穴:“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你要是能贏,不光不丟人,反倒能讓這兩位先生見識見識咱‘少林正宗’的厲害,這不也是給國術長臉?”
“你……”趙宏圖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雙眼紅得像要冒火。
他猛地沉腰扎馬,雙拳一前一后護在胸前,拳風帶起的氣流掀動了額前的碎發,那架勢是實打實的搏命姿態。
“好!好得很!”他咬著后槽牙,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今天我趙宏圖就算拼了這條命,也得讓你們看看,國術的臉,不是誰都能踩的!”
他的腳往地上一跺,地板竟被震出片細微的裂紋,顯然是動了真怒。
可劉鐵山卻突然連連擺手,像是見了什么臟東西似的往后躲:“誒誒誒,你這又是唱哪出?我可沒說要跟你打。”
他臉上露出幾分嫌棄,又混著點藏不住的得意,抬手指了指身后那群穿白制服的學員:“我早說了,這是考核業績,不是咱倆比能耐。今兒的主角,是這群小崽子們。”
他揚了揚下巴,眼神掃過趙宏圖身后的學員們,那挑釁的意味明明白白——就你這些徒弟,也配跟我教出來的比?
趙宏圖緊繃的身子僵了僵,緩緩松開拳頭,緊繃的肩膀松了些,臉上的寒霜也褪了點。
他瞥了眼劉鐵山身后的學員,又回頭看了看自己這邊正偷偷往這邊瞅的學員們,眉頭微微蹙起:“你的意思是……學員之間的對戰?”
這倒不算壞事。
他心里暗自盤算起,跟著自己練了三年的小朱,馬步扎得比石頭還穩;
還有那個叫小雅的姑娘,劈腿能踢到頭頂,速度快得像風……
這些孩子雖說年紀不大,但底子扎實,未必會輸。
“這倒也不是不能比。”他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些。
劉鐵山見他松口,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像只偷著雞的狐貍:“哦?看來你是答應了。那正好,我這邊這十個,是我那兒最不成器的……”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眼角的余光瞥見趙宏圖皺眉,才接著說,“你就挑十個你這兒最拔尖的,跟他們打十場。贏了,算你厲害;輸了……”
他沒說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嘲諷,比說出來還刺耳。
趙宏圖心里像被塞進了團火,燒得慌。
這劉鐵山明擺著是埋汰人——最不成器的都敢來叫板,這不就是說自己的學員連人家的次品都不如?
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若是不應,反倒顯得自己心虛。
他咬了咬牙,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從牙縫里擠出句:“你這孫子,說話真是……”
他頓了頓,猛地轉過身,目光在自家學員里掃了一圈。
那些孩子有的緊張地攥著拳,有的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一名少年的身上。
“小朱!”他揚聲道,“第一場,你上!”
這名叫小朱的少年往場中一站,活像塊剛從鍛造爐里拎出來的鐵塊。
十五六歲的年紀,肩膀寬得快抵上成年人,一米八的個頭往那兒杵著,繃緊的練功服下,肱二頭肌鼓得像揣了倆拳頭。
小麥色的皮膚泛著健康的油光,是常年在拳館曬出來的底色,脖頸兩側還掛著沒擦干的汗珠,順著肌肉線條往下滑,沒入衣領時洇出一小片深色。
“師傅放心!”他聽見趙宏圖的吩咐,右手攥成的拳頭往左手心砸去,“咚”一聲悶響在拳館里蕩開,指節撞得發紅也不在意。眼里的光比頭頂的白熾燈還亮,混著少年人特有的沖勁,“您就瞧好吧,我一定會把對面那些兔崽子揍得下不了床!”
趙宏圖眉頭瞬間擰成個疙瘩,原本帶點笑意的臉沉了下來。
他往前邁了半步,粗糙的手掌在小朱胳膊上拍了拍,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我教你的‘武德’二字,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他聲音壓得低,卻字字清晰,“學拳是為了強身,不是為了逞強。點到為止,讓他們知道規矩就行,聽見沒有?”
小朱被訓得脖子一縮,方才的囂張氣焰褪了大半,抬手撓了撓后腦勺,憨笑里帶著點不好意思:“知道了師傅。”臉頰微微發紅,像被曬過的番茄,“我、我就輕輕碰他們一下,保證不傷人。”
說著,他往后退了兩步,胳膊掄開畫了個圈,手腕轉得“咔吧”響,又弓步壓腿,膝蓋頂得地面“咯吱”輕顫,熱身的動作里滿是按捺不住的勁兒。
周圍的學員早動了起來。
兩個穿灰色練功服的青年扛著沙袋往墻角挪,帆布與地板摩擦發出“沙沙”聲,袋口漏出的細沙撒了一路;
梳馬尾的姑娘抱著三副拳套往器械架跑,鞋跟磕在地板上“噔噔”響;
最邊上的少年費力地拖著木人樁,樁底的鐵環在地上劃出刺耳的“吱呀”聲。
不過幾分鐘,場中央就空出塊丈許見方的地,陽光透過百葉窗斜切進來,在磨得發亮的地板上投下幾道金帶,連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都看得分明。
“讓讓,讓讓!”后排有人踮著腳往前擠,是個剛上初中的小子,校服外套還搭在肩上,手里攥著瓶沒開封的礦泉水。
前排的中年學員笑著推了他一把:“毛都沒長齊,湊什么熱鬧?”嘴上嫌棄,卻還是往旁邊挪了挪,給這半大孩子騰出個位置。
人群里的議論聲像滾開水似的冒出來:“小朱這體格,一拳不得把人打飛?”“那可說不準,劉鐵山帶的人,能是善茬?”
趙宏圖抬手往右側看臺指了指,聲音不高不低:“劉館主,那邊請。”他臉上掛著客氣的笑,眼角卻沒什么溫度。
山嵐流的人排著隊往看臺走。
劉鐵山走在最前頭,黑皮鞋踩在臺階上“噔噔”響,路過趙宏圖身邊時,故意往場中瞥了眼,嘴角撇出點譏誚。
那兩個穿西裝和運動服的男人跟在后面,黑田推了推眼鏡,目光掃過墻上“少林正宗”的匾額時頓了頓,澤井則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踢了踢看臺的欄桿,發出“當啷”一聲。
小朱深吸一口氣,大步跨進場地中央。
練功褲的褲腳在膝蓋處鼓出褶皺,是常年扎馬步磨出來的形狀,他往那兒一站,影子在地上鋪開一大片,像座敦實的小塔。
可當對面的選手走進來時,拳館里的議論聲猛地卡了殼。
那是個看著不過十三四歲的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空手道服,領口松松垮垮地掛在肩上,露出細瘦的鎖骨。
她比小朱矮了快兩個頭,站在對面像株剛冒頭的青草,風一吹就能晃倒似的。
小朱愣住了,剛攥緊的拳頭下意識松開。
他眉頭皺得更緊,眼神里的興奮褪成了猶豫,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他的心里頭跟揣了個秤砣似的,沉得發慌:這要是碰壞了怎么辦?
“嘿,小朱!看傻了?”后排有人扯著嗓子喊,是跟他同期的師兄,“別給咱丟臉!”
“就是啊朱哥!”個矮點的少年踮著腳起哄,“她那小身板,你隨便動動手,她就得喊投降!”
“朱哥加油!讓她知道什么叫泰山壓頂!”
“用你的鐵山靠啊!”有人學著他平時練拳的架勢,“一下就能給她擠到場邊去!”
哄笑聲、口哨聲混在一起,連空氣都跟著熱了幾分。站在前排的幾個師兄姐笑著搖頭,卻也沒人真覺得小朱會輸……
畢竟,那姑娘看著風一吹就倒,哪是小朱這頭“小牛犢”的對手?
起哄聲浪里,小朱的臉更紅了,他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想離那女孩遠些,腳底板在地板上蹭出淺痕。
可場對面的女孩卻像沒聽見似的。
她站在那里,雙腳分開與肩同寬,雙手自然垂在身側,指尖微微蜷著。
臉上沒任何表情,既沒有緊張,也沒有怯意,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平靜地落在小朱身上,像在看一塊普通的石頭。
陽光落在她發梢,鍍上層金邊,可她周身的氣場卻靜得像潭深水,連呼吸都輕得聽不見。
休息室的門縫里,李玲瓏正踮著腳往里瞅,鬢角的碎發被風掃到臉頰,她抬手抿了抿,輕聲對身邊的溫羽凡說:“你看她的站姿,腳跟虛點,重心全在前掌——那是隨時能動的架勢。”她指尖在門框上輕輕點著,“而那小朱太實了,一身力氣使不出來的。”
溫羽凡扶著門框的手緊了緊,指腹摳著木頭的紋路。
他盯著那女孩的眼睛,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把周遭的起哄聲、腳步聲全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心態差太遠了。”他聲音壓得低,幾乎要融進風里,“小朱還在想‘讓不讓’,她已經在想‘怎么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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