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瞧著認真講述佛郎機作戰特點的永青侯,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以文見長的他,所見所聞也都是永青侯的文治能力,不想論及軍事,竟也如此在行,常常三兩句間,就概述了佛郎機的某個戰斗方式與深層邏輯,表達清晰且高效……
這可不是只知兵法戰策,就能達到的高度。
如沒有對戰爭理解有著極高的造詣,見到了,也無法說出來,說出來,也無法這般精準……
徐渭大受震撼!
轉念思及永青侯的監軍履歷,徐渭又釋然了許多。
不過,還是大為折服……
全面,超標,全面超標!
到底是活了兩百年以上的人,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哪里比得上……徐渭自我安慰。
驕傲如他,對上面前之人,也只覺望塵莫及,升不起半點一較高下之心。
戚繼光可沒有徐渭這么多的心理活動。
李青每說一句,他就竭力于腦海中生成畫面,然后去用心感受,并評估對方的戰力,去聯想如何破局……
三人之中,徐渭是最輕松的一個,戚繼光是最累的一個……
許久,
李青口干舌燥的停下。
戚繼光卻是閉著眼睛,久久不語。
二人也不去打攪他,安靜的等候著……
好半晌,
戚繼光緩緩睜開眼睛,沉吟道:“佛郎機擅長用大帆船作戰,以搶占上風位的方式保持有力陣位,多以火炮打擊敵軍戰艦的機動能力,進而依靠蠻橫的武力與對方打白刃戰,以俘虜敵軍,俘獲敵軍戰艦為主……下官總結的可對?”
“十分準確!”李青含笑頷首。
徐渭插話道:“侯爺,下官能說兩句嗎?”
李青頷首:“文長有何高見?”
戚繼光也好奇看向他。
徐渭臉上一熱,訕訕道:“我可不敢班門弄斧,只是有個疑問。”
“文長兄但說無妨。”戚繼光呵呵笑道,“這里就我們三人,不必顧忌什么。”
“嗯…。”徐渭深吸一口氣,道,“佛郎機對其他敵人如此,對大明……也一定會如此嗎?”
二人一怔,繼而大樂。
徐渭莫名所以。
戚繼光笑著解釋道:“想來文長兄也是熟讀兵法戰策之人,不過,兵法戰策多是以將帥的視角展開,更多體現的大局上,卻極少去剖析士兵的心理。”
徐渭虛心道:“還請戚將軍賜教!”
“文長兄以為,戰場之上全靠將帥的指揮?”
“這自然不全是,也要靠士兵浴血奮戰!”徐渭說。
“這是實話,也是空話。”戚繼光輕輕搖頭,“其實,戰場之上真正靠的是將帥基于士兵的臨場發揮,進行的指揮,更準確的說,是基于士兵臨陣時的行為做出的調整,直白來說,大多時候不是將帥指揮士兵,而是士兵指揮將帥指揮士兵。”
徐渭蹙眉沉思片刻,豁然開朗道:“是了,確是如此。”
頓了頓,“可這跟佛郎機改不改變作戰方式有必然聯系嗎?”
“當然有!”戚繼光笑道,“聯系很大!”
“何也?”
“習慣!”
“習慣?”
“嗯,你可以理解成下意識的行為。”戚繼光說道,“士兵會下意識的這樣做,適才侯爺也說了,佛郎機雖也賞罰分明,可貫徹的卻是強盜邏輯,戰利品越多,分到手的越多,一直如此……經年累月下來,已經形成了改不掉的習慣,已然刻入了骨髓,會下意識的、不由自主的這樣做。”
“而我大明則不同,我們更在意勝負,并不過分在意戰利品,無論有無戰利品,只要打了勝仗,就是大功一件,就有賞賜可拿……”
戚繼光說道:“打仗,沒誰是奔著打輸去的,在佛郎機士兵的視角中,我們的戰艦就是他們的戰利品,又怎會對自已的囊中之物大肆破壞?”
徐渭愕然。
接著,進一步討教道:“士兵這種下意識的行為,不能夠改變嗎?”
“當然能!”
戚繼光說道,“這也是練兵的意義所在,通過日常演練,一點一點去改變完全可以做到,可要是寄期望于臨陣變動,這就是癡人說夢了。”
頓了頓,“我的方法論一向是讓士兵成為我,再以‘我’的形態去迎敵,以便做到‘我指揮我’,文長兄能明白嗎?”
徐渭呆了呆,繼而頷首。
“下等將帥受士兵左右;中等將帥也受士兵左右,卻也可以反過來再左右士兵;上等將帥是讓士兵成為自已、自已成為士兵,如此,才能真正意義上去如臂使指地指揮士兵!”
“哈哈……文長兄果然非常人,一語中的!”
徐渭卻有些汗顏,同時也有些感動,真誠道:“如此寶貴財富,戚將軍竟毫無保留,當真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