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
宮墻外傳來更鼓聲,穿過殿宇,聲音只剩下余音。
“陛下。”
廊柱的陰影里走出一個人,是錦衣衛指揮使蔣瓛。
他已在此處候了一個時辰。夜風吹動飛魚服的衣角,他人不動。
長廊盡頭,朱元璋的身影轉出。蔣瓛立刻躬身,將頭埋下。
朱元璋的腳步聲很重,踩在宮磚上,一步一聲回音。他剛下朝會,肩背有些塌陷,但眼里的光沒有散。
他沒有停步,也沒看蔣瓛。
“走吧,進來回話。”
聲音不高,帶著沙啞,是議政過久的痕跡。
“遵旨。”
蔣瓛應聲,起身跟上。
朱元璋推開御書房的兩扇木門。
門軸轉動,發出“吱嘎”聲,屋內的墨香、檀香和燭火氣味撲面而來。
蔣瓛跟進去,官靴落地無聲。他像一道影子,融入御書房。
他反手將門帶上。
“咔噠。”
門閂落下,隔絕了外界。
御書房內,數十支燭燃燒,照亮了空間。
風從門縫透進來,燭火搖動,地板上的兩個人影也跟著晃動、交疊。
角落的銅爐里,蘇合香升起煙。
朱元璋沒看他。
他走向御案。
案上,奏章堆積成摞。
奏章已經過內侍分揀,按軍、政、吏、戶、禮、工,門類分好。
最上面一本,朱紅封皮,墨寫著“北平軍務急報”六個字。
旁邊是戶部呈上的秋糧入庫總錄,蠅頭小楷記錄著各州府的賦稅數目。
朱元璋伸出手掌,在那本軍務急報上撫過,指尖冰涼。
他坐下來,身體陷入龍椅,發出一聲低嘆。
蔣瓛垂手站著,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緩了。
他知道,皇帝開口前需要靜默。
只有燭火的噼啪聲。
終于,朱元璋抬眼。
他的目光落在蔣瓛臉上,沒有語,就那么看著。
蔣瓛的頭垂得更低。
他后心沁出冷汗,卻已習慣。
他不等皇帝發問,打破了沉默。
“陛下。”
他的聲音很低。
“臣,遵陛下旨意,去往長孫殿下府邸,提前為殿下擺上了慶功宴。”
蔣瓛語速不快,字字掂量。
“殿下……很高興。”
他頓了頓。
朱元璋面無表情,但放在案幾上的手指動了一下。
“殿下抵達時,府上張燈結彩,下人來往奔忙,臉上都掛著笑。”
“臣見到殿下時,殿下他都錯愕了,全然沒有想到陛下的安排。”
朱元璋的嘴角松動了些。
他仿佛看見了孫兒朱煐那驚訝的神情。
蔣瓛繼續說。
“宴席上,是殿下愛吃的江南菜,西湖醋魚、龍井蝦仁、東坡肉……臣也遵旨,帶去了兩壇‘秋露白’。”
“殿下見到那些菜,眼睛都亮了。他夾起一塊醋魚,嘗了一口,便說‘就是這個味兒,就是這個味兒’。”
“他拉著臣,說這都是陛下的恩典,說他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朱元璋嘴角揚了起來。
他靠向椅背,身體松弛下來。
篤。
篤。
篤。
他的手指在案幾上敲擊著。
這天下是咱的。這子民是咱的。到頭來,都要留給姓朱的小崽子們。只要他們高興,咱這把老骨頭再累些,又算什么。
蔣瓛看著皇帝的神情,心中微定。
他頓了頓,轉了話鋒。
“席間,殿下喝了幾杯,話也多了,與臣說了些軍中見聞。”
“臣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蔣瓛的聲音低了一分。一個停頓,御書房里的空氣變了。
朱元璋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下。
他抬眼,目光射向蔣瓛。
蔣瓛背上一緊,面上沒有表情,繼續說道:
“不過在臣要走的時候遇到了燕王和允炆殿下。”
蔣瓛的聲音不大,每個字都讓朱元璋聽了進去。
聽到“中興侯極為欣喜”,朱元璋臉上的線條松弛下來。
他眼角的皺紋展開,有了笑意,頭跟著蔣瓛的敘述,一下下地點動。
他松了口氣。
這場慶功宴,是他安排的。
在百官面前,他是洪武大帝。
朝會進行到一半,他給了蔣瓛一個眼神,示意他離場。
沒有旨意,沒有敕令,只是他們君臣間的默契。
他要給他的大孫一個驚喜,一份只屬于祖孫的情分。
他親自過問御膳房的菜單,點了幾樣朱煐幼時愛吃的點心,如今宮中已少有人提。
他讓蔣瓛帶了去。
此刻,聽到朱煐的反應,朱元璋胸中一口氣舒了出來。
他虧欠這個長孫太多。
他身為天子,在給孫子一份關愛時,也怕做錯了事。
還好,大孫領情了。
蔣瓛接下來的話,讓御書房內的空氣變冷。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沒了。
他手中蘸著朱砂的筆懸在半空。
他皺起眉頭。
筆尖一抖,一滴朱砂落在漕運的奏章上,洇開,像血。
“你說什么?”
朱元璋的聲音沉了下去。
“老四和允炆,去了咱大孫的府上?”
“他們去做什么?”
“也是恭賀?”
他一連三問。
他抬眼盯著蔣瓛。
他了解自己的兒子和孫子。
老四朱棣,封在北平,骨子里不甘。
皇太孫朱允炆,文官簇擁著,性子軟,但有了自己的主意。
這兩個人,這時候出現在朱煐的府邸,不會只是道賀。
蔣瓛的頭垂得更低。
他點了點頭,用平穩的語調稟報自己所見所聞。
“回陛下,燕王殿下是去恭賀的。”
“不過,當時秦王殿下也在,兩位王爺關系不睦,氣氛僵持。”
“臣看,中興侯對燕王殿下也有戒備。”
“所以燕王沒有久待,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了。”
蔣瓛頓了頓,補充道。
“臣在遠處看見,燕王在府門外沒有立刻上馬。”
“他站了一會兒,抬頭看了‘中興侯府’的牌匾,才翻身上馬。”
“走時,他又回頭望了一眼,神色……臣說不好。”
朱元璋沒有做聲,手指在御案上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
他想著那個畫面。
老四……這個兒子,心思深。
“允炆呢?”朱元璋的聲音沒有起伏。
蔣瓛接話道:
“允炆殿下是與翰林院侍講學士黃子澄、兵部主事齊泰,一起去的。”
“允炆殿下說,聽聞黃、齊兩位大人與中興侯有些誤會,特地帶他們上門,想要化解干戈,替兩位大人與中興侯和解。”
說到這里,蔣瓛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但瞬間又恢復了恭敬。
“只是,中興侯并未答應。”
“殿下的面子,算是被當場駁了回來。”
“當時在場的還有幾位功勛武將,都在一旁看著,竊竊私語。允炆殿下的臉色……很是難看。”
“最后,連句告辭的話都沒說,便拂袖而去了。”
“嘖。”
一聲輕蔑的咂嘴聲,在寂靜的御書房里格外清晰。
“嘖嘖嘖……”
老朱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燭火下的面容顯得愈發森冷。
“道歉?”
“和解?”
“蔣瓛,你跟咱玩什么文字游戲?”
“咱這雙眼睛還沒瞎,這腦子也還沒糊涂!”
“咱能不知道黃子澄和齊泰那些個酸腐文官,是他允炆的人?”
話音未落,老朱將手中的朱筆重重往筆洗里一頓!
“砰!”
一聲悶響,筆桿撞在瓷壁上,驚得案幾上的燭火都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幾滴朱砂墨汁濺出,落在龍袍袖口上,如同血點。
“陛下英明。”
蔣瓛笑了,身子前傾。
“臣就知道,這點把戲,瞞不過陛下的眼睛。”
他知道瞞不過。
方才的稟報,是順著皇帝的心意將戲唱完。
皇帝想聽的是事情的經過,不是他的判斷。
至于結論,皇帝心中有數。
御書房內再次沉寂。
老朱靠著龍椅,手指摩挲著袖口的墨跡。
良久,他開了口。
“行了。”
“不用管他們。”
老朱擺了擺手。
“允炆也好,老四也罷,由著他們去折騰。”
他看向窗外。
“用允炆去歷練歷練咱大孫,也是好的。”
“這朝堂上,若是沒幾個對手,一輩子順遂,如何成長?”
老朱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咱的大孫,將來要坐的是這個位子。”
他拍了拍身下的龍椅。
“這把椅子,光靠咱扶上去,是坐不穩的。”
“得讓他自己,把所有覬覦這把椅子的人,全都打服了,打怕了,他才能坐得安穩。”
老朱考慮得很周到。
這盤棋,他要親自下。
他的兩個孫子,朱煐和朱允炆,都是棋子。
御書房的門合攏,隔絕了外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嗶剝聲。
他起身。
龍袍下擺掃過金磚地面,沒有聲響。
他在御書房內踱步,一步,又一步,沉穩而有韻律。
燭臺將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大明輿地全圖》上。影子很高,覆蓋了輿圖上的山川河流,隨著他的移動而變換,彰顯著這位主宰的權威。
此刻,這位主宰的心思,卻不在輿圖上。
也不在那些關系軍民生計的奏報上。
他考慮的,是大明的未來。
是他那個流落在外,剛尋回的皇孫。
朱煐。
這個名字在心底默念一遍,他那顆被朝政磨硬的心,便泛起波瀾。
那孩子展露出的能力,超出了他的預期。
無論是組織流民,還是應對官吏,都顯現出一種政治直覺。
這是一個繼承人胚子。
可現在,對于這個繼承人,老朱擔心的有兩點。
上。
燭火跳動,將那朱批的紅,映照得如同血。
偌大的一個大明啊。
想要將它穩穩地扛在肩上,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