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的大孫,是,他很優秀,天賦之高,連咱年輕時都多有不如。
可老朱的心,依舊懸著。
這江山社稷,這皇權帝位,從遠處看,是金碧輝煌,固若金湯。
可靠近了,貼上去了,才知道這水面之下,是何等洶涌的暗流。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一桌案的奏章,背后就是千千萬萬嗷嗷待哺的百姓,是數百萬枕戈待旦的軍士。
他們的生死,他們的榮辱,全憑皇帝一人,手中那支朱筆的起落。
北方邊患未停,韃靼的馬蹄聲就在耳邊。
江南的-->>賦稅,士紳與官府勾結,難以清查。
西南的土司時叛時降,下了安撫的詔書,也可能換來反叛。
每一件事,都牽扯許多人的性命,牽動國本。
朝堂上的官員,許多都表里不一。
那些跪在腳下的臣子,口呼萬歲,心里想的卻是自家的算盤。
老朱既是擔心朱煐,也是擔心他一手打下來的大明。
他怕。
他怕自己百年之后,這江山會壓垮這個孫兒。
老朱望著桌案上的燭火。
火光燃燒,耗盡蠟淚,驅散黑暗。
這光,像他的大孫,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安危。
想著,老朱抬起頭,望向殿中那道身影。
燭光下,蔣瓛的身影在墻上拉長,像鬼魅。
“蔣瓛。”
老朱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那道影子動了。
“陛下。”
蔣瓛立刻躬身垂首,聲音很低,仿佛怕驚擾了這夜。
“等咱日后不在了,你替咱多看著點下面的人,別讓他們騙了咱大孫。”
老朱聲音沙啞,透出疲憊,每個字都說得費力。
這不是那個殺伐果決的洪武大帝。
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為子孫前路擔心的老人。
蔣瓛身軀微震。
他垂下眼簾,遮住所有情緒,只有攥緊的拳心泄露了他內心的波動。
這話,是托孤。
君王將囑托交給了他。
他與御座上的這位君王,關系并非從一開始就如此。
恰恰相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的關系冰冷得只剩下兩個詞:君與臣,主與刀。
錦衣衛都指揮使。
這個名號,在大明朝堂之上,足以讓百官聞之色變,能令小兒夜不敢啼。
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自己最清楚這份權柄的本質。
他們是帝王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刃,鋒芒所向,無堅不摧。
可利刃,用完了,終歸是要收回鞘中的。
甚至,為了安撫人心,或是為了斬斷某些牽連,這把刀本身,就是最好的祭品。
在那個驚天秘密被揭開之前,在那個名叫朱煐的少年尚未闖入他們的世界之前,蔣瓛在老朱的眼中,與他的前幾任沒有任何區別。
他是一顆棋子。
一顆在需要時,可以被毫不猶豫拋棄的棋子。
毛驤、蔣瓛……他們就像一個個輪回的影子,繼承著同樣的位置,也背負著同樣的宿命。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這八個字,是懸在每一任錦衣衛都指揮使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蔣瓛對此心知肚明。
他從坐上這個位置的第一天起,就從未奢望過能得善終。
他所求的,無非是在這把利劍被折斷之前,盡可能地為主上掃清障礙,然后,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悄無聲息地迎來自己的結局。
這是這個位置注定的宿命。
他蔣瓛,自然也不例外。
可命運的軌跡,卻在一個不起眼的節點,發生了劇烈的偏折。
當他跪在這座大殿里,呈上那份關于朱煐的密報時,一切都變了。
當他從老朱那雙瞬間燃起火焰的眼眸中,確認了那個流落在外的孩子,就是當年所有人都以為早已死去的皇長孫朱雄英時,一切都變了。
當這個關乎大明國本的秘密,從那一刻起,普天之下,只有御座上的君王與他這個臣子兩人知曉時……
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然發生了質變。
老朱看他的眼神變了。他不再是一件兵器。
那眼神里,有了審視,有了依賴,還有帝王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信任。
君臣之別淡去,他們成了守護者。
這層轉變無聲發生,卻無法斬斷。
人與人之間,能拉近關系的,不是賞賜與恩寵。
是共同背負一個重擔,一個足以壓垮彼此的重擔。
是共同守護一個秘密,一個不能對第三人說的秘密。
這個秘密,把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和御座上的孤家寡人綁在了一起。
他們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老朱是皇帝,也是個老人。
他心里的話,無人可說。
他思念太子朱標,不知如何看待皇長孫朱允炆,警惕著其他兒子,又為那個回來的大孫朱煐擔憂,對他抱有期盼。
這些情緒,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夜不能寐。
他能對誰說?
對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文臣?他們會把這當成動搖國本的信號,掀起滔天巨浪。
對那些鎮守四方的武將?他們只會嗅到權力的血腥味,讓局勢更加混亂。
對后宮的妃嬪?她們不懂,也承擔不起。
他唯一能說的,只有蔣瓛。
只有在這個絕對忠誠,且與他共享著最大秘密的錦衣衛指揮使面前,他才能稍稍卸下那身沉重的龍袍,流露出片刻的軟弱與真實。
滿腹的心事,滿腔的擔憂,都只能在這里找到一個出口。
朱煐的身份,他不敢公開。
他怕。
怕那個在民間長大的孫兒,會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身份。
更怕那個孩子知道了真相之后,會因為怨恨當年的種種,而選擇拂袖而去,再次消失于人海。
他賭不起。
所以,很多事情,他都只能假蔣瓛之手。
每一次暗中的關照,每一次不動聲色的保護,每一次對朱煐身邊人事物的排查與清理,都只能通過蔣瓛來完成。
一道道密令,從這御書房發出,經由蔣瓛的手,化作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朱煐牢牢護在其中。
一來二去,潛移默化之間,在老朱的眼里,蔣瓛的形象早已不是那柄冰冷的刀。
他是一個可以信任的臣子。
一個可以托付后事的臂膀。
這份信任,在一個生性多疑、殺戮無數的帝王心中生根發芽,其分量之重,足以讓任何人感到窒息。
誰也不曾想到。
誰也無法想象。
蔣瓛,錦衣衛都指揮使,本該在清洗功臣時最先被處理掉的棋子。
在深夜里,在一次次關于皇長孫的密談中,他成了老朱心中第一個托孤的對象。
這顆本該被清理的棋子,成了值得托付的人。
“陛下,您別說這些話,您的身子還好著呢,怎么會不在呢?”
蔣瓛的聲音發緊,每個字都透著干澀。
他想說話,可在這位老人面前,卻發現辭沒有分量。
話音未落,一只手抬了起來。
那只手動了。
它在燭光下劃過弧線,沒有聲音。蔣瓛的話梗在了喉嚨里。
空氣凝滯。
“咱不想聽這個。”
老朱的聲音不高,卻砸在蔣瓛心口。
“咱就問你,能不能做好?”
老朱的目光刺了過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眼球渾濁,里面卻有光。神態疲憊,里面卻有煞氣。一道視線,就讓蔣瓛感覺自己被剝開,心思無處可藏。
這一刻,蔣瓛感覺自己不是跪在御前,而是跪在火山腳下。
他一凜。
擔憂和客套,被這道目光粉碎。
蔣瓛收斂神色,變得嚴肅。
他的背脊挺直如槍。他迎著那道視線,每個字都從胸膛剖出。
“陛下放心!”
“臣,一定做好!”
“一定不讓殿下受到任何蒙蔽!”
聲音不高,卻在殿內回響,每個字都砸在地上。
這不是保證。
這是他蔣瓛,對洪武皇帝立下的誓。
這更是對自己命運的救贖。
當最后一個字落下,殿內的壓力消散。蔣瓛依舊保持著姿勢,但他后背的里衣已被汗浸透。
他的心在跳。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喜悅和戰栗,一種新生的感覺。
這份承諾,源于靈魂的戰栗和感激。
在蔣瓛心里,皇長孫朱煐,早已不是皇室子弟。
那是他的恩人。
是一道光,撕裂了他死亡的宿命。
記憶打開,那天奏對的場景,每個細節都刻在他腦海里。
就在這間屋子,這個位置,老朱用閑談般的語氣,吐露過那個讓他血液凍結的念頭。
“蔣瓛,等咱走了,你就跟著咱一起走吧。”
當時老朱的語氣平淡。
可蔣瓛,作為錦衣衛指揮使,皇帝的刀,立刻就聽懂了那句話的意思。
陪葬。
這是個好聽的說法。
那一刻,蔣瓛才從權力中驚醒,明白了自己處境。
他,蔣瓛,本該死。
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位置,從設立之初,就是絕路。
沒有先例可以善終。
毛驤、蔣瓛……他們是皇帝的影子,是皇帝的爪牙。當皇帝老去,為繼承人鋪路時,這些沾滿血腥、知道太多秘密的爪牙,就必須被斬斷。
他蔣瓛,就是老朱為繼承人準備的祭品。
一把刀,用完,臟了,歸宿就是被主人折斷,帶進墳墓。
這是宿命。
是錦衣衛指揮使都無法逃脫的宿命。
老朱沒有把話說透,但空氣中的殺意,蔣瓛感受得到。這種危機感,讓他對自己的結局做好了準備。
他沒有太多怨恨。
選擇成為皇帝的刀那天,他就預料到被折斷的結局。
這條路,鋪滿荊棘與鮮血,盡頭是深淵。
他以為自己已經認命,只等著那一天到來。
只是沒想到,那一天來得很快。
更沒想到,在這條絕路上,多出一條小徑。
那條小徑,在黑暗中透光,讓絕望的人看到了希望。
這條小徑,就是朱煐!
就是那個皇長孫!
老朱后面的話,猶在耳邊。
“……但若是,你能得了朱煐那小子的認可,咱就把你留給他。”
“留給咱大明的下一任皇帝。”
轟!
蔣瓛當時只覺得腦子里炸開了。
他看到了那條小徑。
他看到了那道光。
這個皇長孫,不僅改變了大明的國運,他更改寫了自己這個錦衣衛頭子死亡的命運!
而眼下,就在剛才,老朱那一番話,如同一道圣旨,宣告了他蔣瓛的命運。
他活下來了。
他從一個等死的人,一躍成為新君的輔佐之臣!
從地獄,到人間。
不,是從地獄,被拉上了天庭!
蔣瓛明白,這份生機來之不易。
他的心臟因喜悅而收縮。
一股情感,從他胸膛噴薄而出,席卷四肢百骸。
感激。
是對朱煐的感激。
這份救命之恩,比任何賞賜都重。
無以為報。
蔣瓛低下頭,額頭觸碰金磚地面,內心卻燃起一團火。
唯有以余生相報。
用這把本該折斷的刀,為他斬盡前路荊棘。
用這雙本該腐朽的眼睛,為他洞察陰謀。
用這條本該陪葬的命,護他周全,助他坐穩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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