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另一邊。
朱允炆、黃子澄和齊泰離開朱煐府上,一同回到東宮。
馬車里沒人說話。
只有車輪碾過青石路面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誰都沒有開口。
東宮。
他們踏入宮殿,那股沉悶的氣氛也跟著進來了。
殿內燭火搖晃。
燭光將三個男人的影子投在金磚地面上,拉長、變形。
他們的臉色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黃子澄找了個位置。
齊泰也找了地方坐下。
可兩人都坐不穩,身體里透著一股焦躁。
他們時不時抬眼,目光對上,又馬上移開。
那一眼里,有驚疑,有茫然,還有恐懼。
朱允炆低著頭,縮在寬大的袍服里。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的金線云紋,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絲線捻斷。
沮喪的情緒包裹著他。
主位上,坐著呂氏。
她一不發,脊背挺直,頭上的鳳釵在燭光下閃著冷光。
她的臉繃著,目光在朱允炆、黃子澄、齊泰三人身上來回地看。
她在等一個解釋。
但沒人能給出解釋。
今天發生的事,把他們所有人都打蒙了。
這算什么?
黃子澄與齊泰再次對視。
這一次,他們沒躲開,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力感。
是挫敗。
為官多年,他們自認能算計人心。
這種徹底的挫敗感,他們從未有過。
面對朝堂上的政敵,甚至是藩王,他們都有辦法設局。
他們習慣了語交鋒的勝利,習慣了掌控一切。
可面對那個朱煐
他們所有的計謀、手段和經驗,都失效了。
那種感覺,就像用盡全力打出一拳,結果卻砸進了霧里。
沒有回音,沒有阻擋。
所有的力量,就這么消失了。
這個混賬,根本不按常理來。
去之前,他們推演過每一步,想過朱煐可能有的每一種反應,反復商議過。
最終得出的結論,無懈可擊。
此計,天衣無縫。
朱煐,必然就范。
可為什么?
為什么劇情的發展,會偏離到如此荒謬的境地?
黃子澄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試圖從這團亂麻中理出哪怕一根線頭。
按照常理,他們的建議沒有任何問題。
他們放下了身段。
他們甚至帶上了皇孫殿下。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朱煐對我們在朝堂上的發難心懷怨懟,可你總不能不看皇孫殿下的面子吧?
冤家宜解不宜結。
這個道理,三歲小兒都懂!
我們是什么身份?
當朝重臣!帝師!
我們親自登門,這姿態放得還不夠低嗎?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道歉,這是“負荊請罪”!
為了大局,為了殿下的安穩,我們連為官者最看重的顏面都舍棄了。
人?
讓天下人去說吧!說我們無能也好,說我們被一個豎子逼到府上請罪也罷。
我們都認了。
你朱煐,總該給個臺階下吧?
畢竟,在這場風波里,你毫發無損。
你甚至還因此得了名聲。
反而是我們,丟盡了臉面,成了整個京城的笑柄。
我們頂著這天大的羞辱,主動上門來為你洗刷“冤屈”,為你遞上和解的橄欖枝。
這做得,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吧?
換做任何一個正常人,一個懂得官場規則、懂得人情世故的正常人,都應該順水推舟,接受這份好意。
然后,握手和,皆大歡喜。
這才是正常的劇本!
可結果呢?
結果那個家伙,居然連門都沒讓他們進!
就那么隔著一道門,把他們晾在外面,像是打發幾個無關緊要的乞丐。
齊泰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最讓他感到荒謬和憤怒的是,他們手中明明握著一張無人可以拒絕的王牌。
允炆殿下!
大明的皇長孫!
是板上釘釘的儲君!是未來天下的主人!
這難道還不夠分量嗎?
得罪我們兩個老臣,或許你朱煐有恃無恐。
可當著未來皇帝的面,如此折辱他身邊的近臣,這無異于是在打未來皇帝的臉!
他怎么敢?
他憑什么敢?
難道他看不清這天下大勢?
難道他不知道,得罪了允炆殿下,就等于斷送了自己在大明所有的前程?
結果呢?
結果你丫的居然半點面子都不給?
朱煐的操作,那份不加掩飾的、近乎野蠻的狂悖,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東宮所有人的臉上。
黃子澄的視線落在空處。他腦中是白天同僚們的目光,驚愕、憐憫,還有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他,翰林學士,與齊泰聯手為皇孫鋪路,卻被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朱煐,在眾人面前,撕碎了他們布下的網。
那不是計策的失敗,而是他們所信奉的規矩、體統、尊卑,被徹底無視了。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怎么敢有這樣的人?
齊泰背脊挺直,袖中的拳頭攥得指節發白。他感到臉頰還在發燙,像一道烙印。
他們曾向呂娘娘、向皇孫殿下信誓旦旦地保證過,那份篤定,如今想來就是個笑話。
他們丟了臉面是小事,可皇孫的威信,因此蒙上了一層陰影。
儲君的威信一旦受損,想要彌補,難如登天。
房間里又是一陣沉默。
天色全黑了,遠處的更漏聲傳來,一下,又一下。宮人踮著腳走進來,又點亮了更多的燭火。
光線亮了,卻驅不散眾人心里的陰霾,反而讓彼此臉上的頹唐更加清楚。
黃子澄先動了。
他喉結滾動,從座位上起身,走到房間中央,撩起官袍下擺,跪了下去。
“殿下。”
他的聲音干澀。
“此次計策,皆由臣一人而發,思慮不周,致使殿下受辱,臣罪該萬死。”
他俯下身,額頭磕在金磚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
“但請殿下責罰。”
齊泰臉色一變,立刻起身跟上,在黃子澄身旁跪下。
“殿下,此計乃我與黃大人共同商議,臣亦難辭其咎。”
他的聲音比黃子澄清亮,但也充滿了愧意。
“還請殿下一同責罰。”
朱允炆看著跪在面前的兩位臣子,心頭一震。他從座位上起身,快步上前去扶。
他走得急,帶亂了衣袂。
“黃師傅,齊大人,你們這是做什么呢?”
他的聲音帶著焦急,沒了儲君的架子。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他的手碰到兩位師傅的手臂,能感到他們肌肉僵硬。
“孤也從未怪過你們。”
朱允炆看著兩人,語氣真誠。
“這計劃,孤也是同意了的。要說錯,那孤也有錯。”
這句話讓黃子澄和齊泰心里一暖。
兩人抬起頭,看向朱允炆。皇孫的臉上沒有責備,只有關切。那份暖意從心底升起,讓兩位老臣眼眶泛紅。
他們對視一眼,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復雜情緒。
有羞愧,有自責,更多的是感動。
“此次本宮以為,錯在朱煐。”
一個清冷的聲音切入了這番景象。
是呂氏。
她一直端坐在上首,姿態和神情都未變。她的聲音不高,卻讓房間里的溫度降了幾分。
“非兩位大人之過。”
呂氏一開口,便定了性。
她沒追究計策得失,也沒安撫誰,而是直接指出了癥結。
朱煐。
當這個名字被再次提起,剛剛緩和的氣氛又繃緊了。
黃子澄和齊泰臉上的感動還未褪去,就被苦澀蓋過。他們慢慢站直身體,低下了頭。
朱允炆原本溫和的臉色,在聽到這個名字時,也變得難看。
他扶著兩位師傅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凸顯出來。
朱煐
一切都是因為朱煐
這個名字像一根刺,扎進了他心里。
那是一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人。
一個無視規矩、體統,將皇權視為兒戲的人。
你布下天羅地網,他看都不看,直接掀了你的棋盤,再反手給你一巴掌。
你憤怒,憋屈,恨得咬牙,卻拿他沒有辦法。
他就像一團抓不住的影子,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力氣都消失了。
常人的法子,只能對付常人。
可朱煐,不是常人。
朱允炆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發悶。他松開手,踱了兩步,眼中的光芒不定。
他想起那些朝臣的目光,想起朱煐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一陣無力感抓住了他。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自己最信賴的兩位謀臣。
“黃師傅,齊大人”
他的聲音不穩,帶著自己都能察覺的不確定。
“那我們這”
他頓住了,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儲君的威儀此刻蕩然無存。
他吸了口氣,問出了那個問題。
“接下來,該當如何?”
他的目光在黃子澄和齊泰之間移動,帶著期盼和一絲不安。
殿內,燭火晃動,將人影投在金磚地面上,拉長又縮短。空氣沉悶。
朱允炆的指節一下下叩擊著紫檀木桌面。這聲音在寂靜的暖閣里,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的母親呂氏,身為皇太子妃,此刻正用力絞著絲帕,眼神里滿是憂慮。
一旁的齊泰低著頭,眉頭緊鎖,像是在想辦法,卻又想不出來。
“換個角度想?怎么想?”
朱允炆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煩躁和質問。
他看著面前的黃子澄,眼神里沒有了平時的溫和,只剩下焦灼。
黃子澄沒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宮墻外的夜色。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跟著他移動。
他轉過身,臉上沒有慌亂,反而很從容。
“殿下,我們首先要明白一件事。”
黃子澄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陛下為何要設下這個考驗?”
這個問題,讓朱允炆的眉頭皺得更深。
“自然是看我有沒有能力,能不能擔起這大明江山。”
“不。”
黃子澄的回答很干脆。
“這只是其一,并非全部。”
他停頓片刻,讓眾人消化這句話,然后才壓低聲音開口。
“換個角度,既然是陛下對殿下的考驗,那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雖然陛下尚未公布,但實際上殿下已是大明未來的儲君,大明未來之主?”
這句話讓朱允炆、齊泰和呂氏心頭一震。
儲君!
大明之主!
這幾個字,他們只敢在心里想,從未有人敢說出口。
黃子澄沒有理會他們的神情,繼續往下說。
“殿下的唯一對手就是允熥殿下。”
“但眼下允熥殿下的性子,懦弱不堪,沉穩不足,在陛下的眼中,他能勝任這個位置嗎?他能壓得住滿朝的驕兵悍將嗎?”
“答案,你知,我知,陛下心中更知。”
“那么眼下的局勢就很明朗了。”
黃子澄的視線重新回到朱允炆身上,目光灼灼。
“事實上無論考驗通不通過,陛下他的選擇都有且僅有殿下一人。”
他的話語如同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