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聲。
打開了眾人心中那道最沉重、最堅固的枷鎖。
朱允炆猛地抬起頭,呼吸驟然變得急促。
他一直以來的思維,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他必須通過考驗,才能成為皇太孫。
可黃子澄卻告訴他,這個前提,根本就是錯的。
他不是在爭取一個位置。
他只是在向所有人證明,他配得上這個本就屬于他的位置!
“既然如此”
黃子澄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仿佛已經看到了撥云見日后的景象。
“那陛下的考驗,也只是為了看看殿下的能力。”
他環視眾人,看到他們臉上的神情從震驚轉為思索,最后化為恍然。
“如此而,那我們為什么要糾結于如何收服中興侯呢?”
這個問題,問得齊泰和朱允炆都是一愣。
是啊,為什么?
這些日子,他們所有的心力,所有的謀劃,都圍繞著那個桀驁不馴的朱煐。
他們想了無數種方法,威逼、利誘、懷柔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那個少年侯爵,就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讓他們束手無策,也讓朱允炆的自信心備受打擊。
“以中興侯的脾氣性子,他連陛下的賬都不買,又豈會輕易對殿下您俯首稱臣?”
黃子澄的語氣越來越自信,仿佛已經洞悉了一切。
>t;“我們越是想收服他,姿態放得越低,在他眼中,或許就越是可笑。”
“這種人,是喂不熟的狼。”
“但同樣的,他也是最純粹的刀。”
“只要日后殿下登臨大寶,君臨天下,他這把刀,自然也就會為您所用,支持殿下。因為他忠于的,從來不是某個人,而是大明的江山社稷,是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這一番剖析,鞭辟入里,振聾發聵。
朱允炆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一直以來壓在心頭的那座大山,似乎在瞬間崩塌了。
“殿下如今要做的,不是去討好一條狼,更不是去琢磨怎么把石頭焐熱。”
黃子澄的目光最終落在朱允炆身上,那眼神中充滿了殷切的期許。
“您要做的,是如何在陛下面前,淋漓盡致地展露您的能力,如何讓陛下滿意您的能力。”
能力
朱允炆喃喃自語。
他一直以為,懷柔、仁德,就是他要向皇爺爺展示的能力。
可現在看來,或許皇爺爺想看的,并不僅僅是這些。
“能力該如何凸顯?”
黃子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主動拋出了答案。
“陛下想看的,是儲君的決斷,是未來君主的威嚴。”
“一味的仁德,那是佛陀,不是帝王。”
“臣以為,那個不識時務,屢屢與中興侯為難的朱御史,就是一個很好的磨刀石。”
“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黃子澄的笑容里,帶著幾分深不見底的寒意。
那笑容,讓暖閣內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轟!
黃子澄一番話,落入齊泰、朱允炆和呂氏的耳中,不亞于平地驚雷!
這番話猶如一道橫貫天際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們心中所有的迷霧與困惑。
是啊!
是這個道理啊!
一直以來,他們都走入了一個死胡同。
他們將“收服朱煐”當成了最終目的,卻忘了這僅僅只是一個過程,一個考驗。
考驗的重點,從來不是結果,而是身處其中的人,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展現出什么樣的手腕。
齊泰的后背,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看著黃子澄,眼神復雜。
同為東宮講官,他自問學識不在黃子澄之下,可論及這洞察人心、剖析時局的狠辣與精準,自己確實是輸了一籌。
呂氏眼中的憂慮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亮光。
她看向自己的兒子,目光中充滿了激動與期待。
而朱允炆,他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但他的眼眸中,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那光芒,從一絲微弱的火星開始,迅速燎原,越來越亮,越來越熾熱,仿佛要將這深沉的夜色都徹底點燃。
那是重新找回的自信。
更是被點燃的野心!
之前是自己局限了?
是自己將皇爺爺想得太簡單了?
朱允炆不由得開始反思起了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被“收服朱煐”這個念頭死死地束縛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先前朱允炆考慮到的是,收服朱煐是老朱對他的考驗,所以為了收服朱煐,朱允炆甘心服軟,小心翼翼,為的就是以懷柔的方式收服。
可現在想來,這或許并不是唯一的路。
黃子澄的話音落下,室內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唯有燭火偶爾爆開一星燈花,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朱允炆端坐著,身形紋絲不動,可腦海里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前,他所有的思緒都擰成了一個死結,一個名為“朱煐”的死結。皇爺爺的每一道目光,每一次垂詢,都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這個結上,讓它越收越緊,緊到讓他喘不過氣。
他被困在這方寸之地,眼前只有一條路——收服朱煐。
可這條路,是懸崖,是絕壁。
他走不通。
現在,黃子澄的話,卻不是為他在這絕壁上鑿出一條路,而是直接告訴他,何必非要攀爬這座峭壁?
考驗,考驗的是方方面面的能力。
“收服朱煐,只是一種能力的體現。”
這句話在他腦中反復出現,把他自己設下的限制給打破了。
他一下想通了。
就像眼前忽然亮了,過去沒想到的路,現在都出現在面前。
收服朱煐,確實能證明能力。
但這只是證明能力的一種方法,不是唯一的方法。
這個想法讓朱允炆胸口一松,連日的郁結都散了。他的指尖開始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他眼珠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開始瘋狂地回味、咀嚼、消化黃子澄的每一句話。
這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卻又如此的合情合理!
他一直都想錯了。
他將皇爺爺出的考題,當成了一道只有唯一解的算術題。
可皇爺爺是誰?那是開創了大明江山的太祖皇帝!他的心思,他的格局,又豈會局限于區區一個朱煐身上?
倘若按照黃師傅所
皇爺爺他,只是想看到我的能力?
他想看到的,是一個合格的繼承者所應具備的種種才能,然后加以引導,加以培養?
而并非是執拗地想看到孤,去收服那個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朱煐?
這個念頭,讓朱允炆的心臟猛地一縮,隨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咚!咚!咚!
每一次搏動,都像戰鼓擂響,震得他耳膜嗡鳴,血液的溫度節節攀升。
不,不對。
他立刻又在心中修正了這個想法。
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孤如果能夠順利收服朱煐,皇爺爺自然能從這件事上,直觀地看到孤駕馭群臣的能力。
這會是一份完美的答卷。
但,如果孤不能收服朱煐呢?
如果孤從其他的方面,從朝堂的另一端,讓皇爺爺看到孤毫不遜色的能力
那不也行嗎?
這個念頭一定,朱允炆只覺得壓在脊梁上的那座無形大山,瞬間崩塌。
他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后背靠在椅背上,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嘆。
多日來的陰霾,被這道思想的曙光徹底驅散。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來,那光芒,比桌案上的燭火更加灼人。
一旦轉變思路,眼前的景象瞬間天翻地覆!
方才還覺得是死胡同,是絕路。
可現在放眼望去,條條大路通羅馬!
不,是條條大路,都通往東宮那至高無上的儲君之位!
他仿佛看到了無數條金光閃閃的成功道路,在自己腳下延伸出去,每一條都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這么一轉換思考方式,那個讓他寢食難安的“收服朱煐”,就再也不是一個必選項了。
它變成了一個可選項。
它不再是目的本身,而僅僅是通往目的的其中一條路,甚至不是最好走的那一條。
它只是一個用來證明自身能力的選項之一。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卸下了枷鎖的思維,開始以一種恐怖的速度運轉起來。
既然不一定非要收服,那
若是孤,能夠做到與那位朱御史分庭抗禮,在朝堂之上,在皇爺爺的面前,與他斗個旗鼓相當,不弱下風呢?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讓朱允炆全身的血液都開始發燙。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個畫面。
朝會之上,百官林立。
朱煐慷慨陳詞,辭犀利如刀。
而自己,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聽著,面色尷尬的皇孫,而是站出來,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將他的論點一一駁斥,將他的氣焰徹底壓下。
讓滿朝文武,讓御座之上的皇爺爺,都看到自己的風采與才華!
亦或者是
一個更大膽,更具侵略性的想法,在他的腦中瘋狂滋生。
或者,在朝中設局,抓住朱煐的錯處,將他扳倒。到那時,皇爺爺會如何看我?
這個想法讓他身體繃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扳倒一個皇爺爺倚重的官,比“收服”更能體現儲君的能力,這其中需要手腕和智謀。
朱允炆眼前一亮。
他仿佛看見自己在朝堂上與朱煐對峙,每一次交鋒,他都展現著自己對政務、人心和時局的把握。
他不再是那個“好圣孫”,而是一個能影響朝局的執棋者。
就在這時,他想起了黃子澄的分析,并從中發現了一個盲點。
儲君之位看似未定。
可實際上
皇爺爺沒有選擇。
這個發現讓朱允炆信心倍增。
沒錯,沒得選。
有資格繼承大統的皇孫,只有自己和吳王朱允熥。
朱允熥是什么樣的人?
他只知玩樂,沒有主見。這樣的人,守成或許還行,但要他從皇爺爺手中接過江山,去駕馭那群功勛武將?
絕無可能。
皇爺爺比誰都清楚。
既然朱允熥當不了皇帝,又怎么可能成為儲君?
這個認知,讓朱允炆的腰桿挺直了,一股底氣從他身體里升起。
所以
表面上看起來,自己還在為了儲君之位苦苦掙扎,與人爭斗。
可實際上
這皇儲之位,早已經是孤的囊中之物了?
朱允炆眼前,轟然大亮!
“實際上我們都想錯了,殿下的目標就錯了。”
黃子澄的聲音在沉悶的殿內響起,并不高,卻有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
那聲音低沉,穩定,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的鋼錠,砸在眾人緊繃的神經上。
他的手指,一根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光潔的紫檀木桌面上輕輕敲擊,篤,篤,篤。
那單調的聲響,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時間刻度,將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附過來。
“我等與殿下還在想著爭儲,殿下的目標也是成為大明的儲君,但其實不然。”
黃子澄說話不快,語氣里是一種想通了事情的篤定。
齊泰皺著眉,呂氏屏住了呼吸,朱允炆則全神貫注地等著黃子澄的下一句話。
黃子澄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朱允炆臉上。
“其實殿下早就已經是大明的儲君了。”
他吐字很慢,讓這句話在眾人腦中回響。
“只是陛下沒有開口而已。”
殿內一片寂靜。
這話太大膽,但又像點醒了什么。
黃子澄搖了搖頭,眼神里帶著對允熥的不屑。他沒說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允熥難當大任,陛下其實沒得選。
他再次看向朱允炆,話鋒一轉。
“殿下不妨以中興侯為磨刀石!”
磨刀石。
朱允炆身體一震。
“以此,展露您的才華、手腕和鋒芒!”黃子澄身體前傾,眼中放光。
“殿下之前總想著如何收服他,可您忘了,陛下最欣賞中興侯的是什么?是他的剛,他的硬,是他那股寧折不彎的執拗!您一味地退讓、示好,在陛下眼中,那不是仁厚,那是軟弱!”
黃子澄提高聲音,帶著亢奮說:“所以,斗倒他!”
“若是殿下能憑自己的智計與手腕,將這塊陛下親手立起來的鐵板、這根陛下最欣賞的硬骨頭,給堂堂正正地斗倒!”
“那陛下想必會更加高興!”
黃子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像是已經看到了結局。
“等殿下將來登臨大寶,再下旨與那中興侯化干戈為玉帛,彰顯您的氣度。”
“到那時候,一個被您親手擊敗過的人,一個見識過您手段的臣子,自然會為您所用。”
“這,才是真正的收服!”
黃子澄的話,讓朱允炆、齊泰和呂氏都聽得入了神。這番話推翻了他們之前所有的想法,指出了一條全新的路。
呂氏眼中閃過一道光。她放在膝上的手攥緊了衣袖。與中興侯為敵,贏了,就是證明自己比陛下看重的人還強。輸了她不敢再想,但心里已經有了傾向。
朱允炆渾身一顫,多日的迷茫一掃而空。
“有理!”
他猛地一拍桌子,發出脆響。
“黃師傅此有理!”他臉上的陰郁不見了,眼中重新有了神采。
“我只想著如何施恩收服中興侯,卻忘了斗倒他也是一條路,而且是條更好的路!”他的語氣里滿是興奮。
齊泰也笑著點頭附和:“是極!若一味忍讓,陛下反而會覺得殿下軟弱。中興侯能得陛下信賴,靠的就是那股剛正的性子。”
經齊泰這么一說,眾人紛紛點頭。殿內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振奮。
朱允炆站起身,整理衣冠,走到黃子澄面前,鄭重地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多謝黃師傅指點。”他抬起頭,誠懇地說,“我險些走錯了路。”
黃子澄側身避開半禮,伸手去扶,神色謙遜。
“陛下的心思難測,我也是偶然想到這一層。”他嘆了口氣,望向殿外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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