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藩進入十一月份了。
陳九踩著棧道走進捕鯨廠時,三盞煤油燈正分別懸在三個高低不同的房頂上,不斷搖晃。
廠區外圍,新豎起的木樁與雙層木板構成了堅固的圍欄,夾層里塞滿了他們搜集來的木塊與碎殼。
正門兩側,新挖掘的壕溝很深,里面密布著用捕鯨叉和木棍削成的尖刺陷阱,表面偽裝得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
那些原本用于存放鯨脂的廢棄木桶,除了少數被搬進倉庫充當凳子外,其余的都被布置在屋頂和圍欄各處,構筑起一個個簡易的環形工事,桶壁上還鉆鑿出射擊孔。
廠區內三棟房屋之間的空地,如今已被開辟成一個簡陋的訓練場。
三張巨大的舊船帆被懸掛在木架上,粗糙的帆布表面用炭筆勾勒出模糊的人形靶子,專供那些配備了火器的漢子們練習槍法。
太平軍出身的老兵梁伯和昌叔,身懷幾手行伍中練就的實用把式,白日里便不厭其煩地帶領著眾人操練簡單的隊列配合與基礎刀法。
梁伯曾不止一次提及,致公堂在唐人街開設了幾家武館,若能設法聘請一位真正的武師前來悉心指點,對他們這群人的戰力提升將大有裨益。
他至今仍清晰記得當年在滄州,那位使棍的漢子所展現出的驚人威勢。
只是,他們這群人大多已錯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如今再練,充其量也只能學些速成的防身之技罷了。
陳九將這些待辦事項一一默記在心,同時盤算著何時能再購置幾匹馬匹。
如今他們棲身于這偏僻的捕鯨廠,對外交通全憑雙腿,著實多有不便。
只是不知眼下馬匹的市價如何,近來各項開支龐大,已讓他頗感憂慮。
艾琳小姐的教學費用,他們至今尚未正式商議過。他曾私下向黃阿貴打聽,得知在三藩,一位能通曉兩三種語的上門女教習,月薪起碼也要六七十美元。
這么多人的家不好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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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煙囪冒著帶著甜味的煙,阿萍姐在做薏米糕。
在得知艾琳喜歡偏甜的食物之后,阿萍開始嘗試做一些家鄉的點心。
薏米糕是用糯米、薏米浸泡蒸熟的,按理來說還應該有花生碎和紅棗碎,但是在唐人街采買生活物資時沒舍得買這些精貴的,連糖也是用的他們背過來的古巴蔗糖。阿萍還讓阿炳幫忙做了一個模具,里面細致地雕了一朵花。
昨天艾琳拿來了魚子醬薄餅。
陳九這一生吃過的最名貴的食材大概就是自己親手捕的海魚,最多也就是清蒸,不放任何佐料就已經很鮮美了。
這當然談不上有多高的生活品味。艾琳拿來的魚子在他的舌頭上只是一種咬了會baozha的、像腌臭了的咸魚般的味道。
而且有些膩膩的,更增添了幾分惡心,還有味道更奇怪的酸奶油,他完全不能適應這些味道,吃到的時候甚至懷疑這東西是不是壞了。
沒有大前天拿的什么奶油酥好吃。
只是艾琳有些小氣,只帶了一小籃,完全不夠分的,有點甜香甜香的,正值餓死鬼投胎時期的小小伙子能一口一個。
陳九還是更喜歡來一大碗糙米飯。
他把新漿洗的黑色短衫撫了又撫。王氏蹲在灶臺邊上嗤笑:“九哥扮新郎官呢?”
頭頂那頂半舊的白色草帽壓著他新剪的短發,有些微微發癢,寬大的帽檐在鼻梁上投下一片陰影。
今日約了艾琳去距離他們這里不遠的意大利人聚集區談一個看好的店面。
艾琳已經教了他們四天,除了中間有一天下大雨沒來,還托馬夫駕車前來送信。
除了上課之外,這個女人最喜歡拿著小本記錄每個華工的經歷,為她的論文準備素材。
陳九和梁伯并未加以阻攔,只是再三叮囑眾人,切莫透露任何關于在古巴的經歷,以及不久前那場與愛爾蘭人的血腥沖突的細節。
馬車輪碾過牡蠣殼的聲音停在鐵門外。艾琳從車窗探出頭,羊羔皮手套按在櫻桃木窗框上,看了一眼正朝他走來的陳九,打趣道:“陳先生今天很英俊。”
她那頭淺金色的微卷長發被海風吹得有些凌亂,發間別著一枚精致的發梳,在這陰沉潮濕的天氣里,依舊泛著柔和悅目的光澤。
陳九被她的話鬧的臉上一紅,好在曬得黝黑的面孔看不太出來。
他遞過剛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薏米糕,艾琳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接過,小小地咬了一口糕點,很快就被細膩潤糯的口感征服。
“陳先生,你們的廚師一定很了不起。”
陳九回頭看了一眼廚房,想起那夜阿萍姐拿著砍刀的樣子,突然發笑。
“確實很了不起。”
管家老杰森有些不滿。
他目光掃過陳九去而復返、手中提著食盒的身影,鼻腔里不屑地擠出一聲冷哼,粗聲粗氣地說道:“東西放后廂。”
對于自家小姐執意要與這些“黃皮猴子”廝混在一起,他心中充滿了無奈與鄙夷,卻又礙于艾琳那位曾在遙遠清國擔任過傳教士、且對華人抱有不錯印象的祖父的情面,不好公然表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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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里,陳九這群人,即便沒有留著那可笑至極的長辮,也依舊是骯臟、粗鄙、未開化的代名詞——瞧瞧這臭氣熏天、破敗不堪的捕鯨廠便可見一斑!
什么樣的人會住在這種地方?
更可氣的是,他今天得親自當馬夫。
陳九自然無從知曉老杰森此刻心中那百轉千回的復-->>雜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