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薩克拉門托工業區的黑夜中驟然升騰,如同一頭饑渴的野獸,貪婪地舔舐著磚木結構的辦公樓。
留守的華工們沉默而高效,他們提著煤油桶,將黏稠的液體潑灑在每一處角落。
文件柜、木質樓梯、窗簾,甚至那些雕花的辦公桌。煤油的氣味刺鼻而濃烈,混合著尚未散盡的黑火藥味,在空氣中織成一張窒息的大網。
“潑勻些,莫留死角。”陳桂新的部下帶隊收尾,太平軍老卒佝僂著背,手指關節因常年握鎬而變形,此刻卻穩穩攥著火把。
無數個日夜在鐵路奮戰,曾因來自同鄉的工友死亡而憤怒,也曾數次因為克扣薪金或者因為同鄉拿不到撫恤而忍讓,最終都化作了手里沉默的動作。
多少次午夜夢回,被咸水驚醒,從未想過能有一天沖進鐵路公司總部做下這樣的大事。
燒吧!
燒光一切!
沉默著干活的華工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們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在墻上,那些彎曲的脊背曾扛起無數根鐵軌和枕木,此刻卻因復仇的亢奮微微發顫。
火把的光暈里,一個華工瞥見墻上掛著的鐵路公司合影,穿西裝的白人紳士們站在嶄新的火車頭前微笑。他啐了一口,火把直接捅進相框,火焰瞬間吞噬了那些興奮傲慢的面孔。
與此同時,工廠區的各個車間已被分散的華工包圍。
他們很多人之前還曾在這里工作。
這里是薩克拉門托最大的工業區,包括材料儲存、火車維修、機車車間和新造火車的建筑。
木制車間、圓筒車庫、車廠、機車廠、黑鐵廠和油漆廠,占地龐大,各司其職。
華工們三人一組,將倉庫里找來的油罐煤油直接傾倒在機床、原料堆和成品貨架上。有人甚至撬開了潤滑油桶,讓黏稠的油脂順著溝槽流淌,形成一條條燃燒的毒蛇。
“燒干凈這些吃人機器!”
爆破隊的阿炳嘶吼著,將火把擲向倒滿煤油的油漆桶。火焰轟然竄起,熱浪掀翻了他的破帽子,露出額頭上之前baozha留下的舊疤。
他的瞳孔里跳動著橙紅色的火苗,仿佛要將這些年挨過的拳腳、克扣的工錢、死去的同伴,統統燒成灰燼。
油漆廠最先引起大火,溫度上升后,原料堆的亞麻籽油和松節油開始發威,火焰沖天而起,吞噬了整個作業區,開始向四周蔓延。
濃煙從每一個通風口噴涌而出,在夜空中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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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的鞋底不知道什么時候沾上一枚掉落的銀鷹洋,隨著他奔跑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撿起來,看了看硬幣背面的天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順手彈進了工棚區內。
這個錢在他老家也是硬通貨,通過貿易大量輸入,因為高含銀量,以至于短時間內就成了清廷所有流通銀幣中的值錢貨色。
之前在新會老家,他從未擁有過一枚,今夜卻是成車的拉。
突然“暴富”沒有讓他激動亢奮,卻只有無盡的失落。
如果暴力就能獲取財富,那他阿爸、他的叔伯爺兄、陳家祠堂讀的書、那些口傳身教的道理又在何處?
兒時的浪頭比人還高,阿爸總說只要肯搏命,大海自會賞口飯吃。而今夜這滿車銀光,卻是從炸藥和人血里淘洗出來的。
那些趁夜出海、日日打漁,不敢休息、忍饑挨餓的日子又算什么?
他知道這樣不對,卻又說不出什么來。
阿公曾說“天地之間有桿秤”,可如今這秤砣上墜著的,又是誰的血肉和尊嚴?
金庫baozha的聲響仿佛還在耳畔,此刻他卻站在愛爾蘭工棚區的鐵絲網外,聽著里面沸反盈天的騷動。
里面是緊挨著的兩到三層的木框架建筑,跟他們捕鯨廠的松木小屋很像,木條板拼成的工棚宿舍。
夜風裹挾著威士忌的酸臭和汗液發酵的膻味撲面而來,他瞇起眼睛,看到鐵絲網上掛著幾縷破布,那像是被愛爾蘭人撕碎的華工衣衫。
“懷特隊長呢!這他媽到底怎么回事?!”
“哪來的聲音?”
“發生什么了!”
突然一個滿臉雀斑的愛爾蘭壯漢擠到人群最前方,他的工裝褲松松垮垮地提在腰上,披著外套,露著亂糟糟的胸毛。
偽裝成守衛的華工們攥緊了buqiang。
排頭兵的槍托上還沾著鬼佬的血漿,此刻正緩緩凝固成暗褐色。他們戴著從尸體上扒下來的制服帽,陰影遮住了眼睛,但遮不住緊繃的下頜線條。
“讓開!我要見懷特!”
“我說讓開!”
紅發壯漢突然沖出人群。他粗糙的手掌拍在一個漢子胸前時,突然僵住了。他看到了憤恨的眼神,還有人群后面沒戴帽子的黃皮膚。上個月懲罰bagong時,他親手用棍子打翻了十幾個這樣的黃皮猴子的臉。
“黃皮猴…..”
咆哮還未完全出口,陳九的槍就響了。子彈精準地擊碎紅毛的膝蓋骨。
自己的槍法還是這么爛啊,明明想打腦袋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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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叫聲劃破夜空時,工棚區驟然陷入死寂,數百雙或藍或灰的眼睛齊刷刷盯住那柄冒著青煙的轉輪shouqiang。
陳九緩緩走上前,他身后跟著抵達的“劊子手”同時抬頭露出真容,黑洞洞的槍管組成一片死亡陰影。
愛爾蘭人的瞳孔在恐懼中收縮,他們曾在雪崩中活埋華工,用鐵鍬敲碎bagong者的頭顱,卻從未見過這群“苦力”眼中如此森寒的殺意。
“列隊。”
陳九的聲音比冬夜更冷。華工們沉默地展開隊列,槍口在月光下平整地端起。亂糟糟站在木板房前的愛爾蘭人這才注意到,每個“守衛”腰間都別著斧頭或砍刀,刀刃上全沾著新鮮的血跡。
不知是誰先崩潰的。
“跑啊!”
一聲尖叫引爆了人群。匆忙跑出來還穿著背心的愛爾蘭勞工,他們像受驚的獸群般四散奔逃,有人翻越鐵絲網時被倒刺勾住褲襠,發出閹豬般的慘叫;有人暈頭轉向擠到前面,被一槍放倒。
槍聲如爆豆般響起。阿忠半跪在地上,將一個逃跑的背影打得向前撲倒,子彈穿透帆布包裹的工棚屋頂。那人掙扎著爬行時,露出后背密密麻麻的彈孔,像一朵盛開的紅玫瑰。
陳桂新不愿意用槍,親自帶領的刀隊從側翼包抄過來。
一眾太平軍老兵自發組成楔形陣,如尖刀插入人群。他們專挑關節下手。
膝蓋、手肘、腳踝……刀刃砍進骨縫的悶響混著哀嚎,讓這場復仇更像一場精準的屠宰。
一名愛爾蘭青年跪地求饒,卻被一個老漢用刀貫穿掌心釘在地上。“去年bagong,你們把我受傷的兄弟推進河里時,可聽過他求饒?”
“說!”
“說啊.....”
老人渾濁的眼里泛著淚光,渾然不管求饒的人聽不聽的懂他的復仇宣。
陳九踩著血泊走進工棚區,看見小而昏暗的房間里還有人在忙著喊叫發生什么了,有人睡夢中還攥著威士忌酒瓶。
這些鐵路公司手里的打手,參與多次鎮壓bagong,兇悍地擠走華人時可曾想過這樣的畫面,他們面對槍口也一樣脆弱無奈。
今夜如其說是突襲工業區,倒更像是一群被壓抑許久的華工的復仇記。
而他,只是因勢利導,做了領頭羊而已。
或早或晚,他們的刀總會砍向壓迫者的頭顱。
陳九看到愛爾蘭人沖出門時的慌張,看到持刀的陳桂新的身影,他正帶著飽受欺辱的二埠華工參與這場屠殺。他眼里泛著冷光,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猙獰笑意。
混亂中有愛爾蘭人跪地求饒,也有華工殺紅了眼要斬草除根。陳九看著一個太平軍老兵舉起斧頭,對準了地上受傷的紅毛鬼。
“你們……你們不能這樣……”那人的的聲音嘶啞,帶著瀕死的恐懼。
陳九突然被這血腥的場面刺激得有些昏沉,太平軍老兵高舉的斧頭里,斧刃映出張扭曲的臉:半邊是祠堂里讀書抓耳撓腮的后生,半邊是滿臉冷意的閻羅。
他抬起了轉輪shouqiang,
槍響過后,世界歸于寂靜。
只有夜風掠過鐵絲網的尖嘯,像是無數亡魂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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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送保險箱與鷹洋的隊伍已經到了工業區大門口,霍華德冷眼旁觀著身后的火光。他西裝口袋里的雪茄已被體溫焐熱,卻始終沒有點燃。
阿忠的槍管抵著他的后腰,但他嘴角卻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你笑什么?”阿忠厲聲問。
霍華德指向遠處燃起大火的方向。
阿忠的槍管隔著西裝布料傳來刺痛感,他故意向后靠了靠,讓槍口更深地陷入腰間的贅肉,這種近乎自虐的快感讓他想起年輕時不顧一切舔那些大人物的樣子。
“人性比火更有趣,不是嗎?
他玩味地回答,霍華德甚至能想象身后那張黃皮膚面孔上的困惑。這個目不識丁的苦力永遠不會明白,當他看著華工們焚燒工廠時,就像是看到了天亮之后董事崩潰暴怒的表情,盡管這些事會讓他痛哭流淚跪在地上給董事道歉,不過很快一切就都會不一樣了。
毀滅從來不是終點,而是開始。
“我都忘了你聽不懂…..”
“哎,如此美景,卻沒有幾個鐵路董事陪著一起欣賞,只能讓他們看明天的廢墟了。”
“真是可惜…”
也許等自己完成這一切,他要包下整間頂層套房,俯瞰整個薩克拉門托,當然,是在他的船和火車川流不息地航行,為他積累財富之時。
阿忠握槍的手微微遲疑。他聽出了霍華德口中的遺憾,這個白皮胖子的表情讓他一直很警惕。
面對霍華德的一番感嘆,他只是用槍捅了捅,默不作聲。
有時候他也慶幸自己聽不懂鬼佬說話,這鬼佬明明之前就是個俘虜,跟陳九說了些什么,就頤指氣使做了動嘴指揮的老爺,這讓他很不爽,卻不敢質疑陳九的決定,只好把氣撒在這些小事上。
他要是聽的懂,會不會也被鬼佬的話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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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
霍華德對著火光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