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二年造金山,
擔起遙仙(枕頭)萬分難。
竹篙船,撐過海,
離婦別姐去求財。
唔掛房中人女,
唔掛二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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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中國溝偏僻的窩棚外。
陳九蹲在棚檐的陰影里,手指始終搭在腰間的柯爾特轉輪槍上。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又迅速被黑暗吞沒。
他哼起一首廣府民謠,哼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眶卻發酸。
他等了整整三個時辰,身子都險些凍僵,可料想中的“客人”卻始終未至。
這沒有讓他輕松,反而更添幾分憂慮。
窩棚內漏出的煤油燈光像垂死的螢火,映得他眉骨下的陰影愈發深重。
王崇和緩緩起身,看了一眼在大路口放哨回來的漢子,點點頭接過了他的班。
阿吉縮在墻角打盹,辮子歪斜地耷拉在肩上,嘴角還沾著玉米餅的碎渣。陳九的目光掃過少年稚氣未脫的臉,又掠過橫七豎八躺著的弟兄們。
這些人已經是能湊出來的精銳中的精銳了,十八個人。
幾個陳桂新的舊部蜷在墻邊,捕鯨廠的漢子鼾聲如雷,至公堂的武師們即便睡著也繃著腰背。每一張面孔都印在他眼底,壓得胸腔發悶。
“九哥……”阿吉不知何時醒了,揉著眼睛湊過來,“你怎了?做咩成晚擰住個眉頭。”
陳九剛要張嘴,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去喊至公堂那兩位師父來。”少年應聲鉆出窩棚。
不過十幾息,兩道身影踏著夜色走近。
從大路口到這里,沿途設了六個哨位,卻等了個寂寞。
年長的武師肩扛長棍,步伐卻輕得像貓;師弟臂長遠超常人,肩寬腰窄,遠遠走過來像個長臂猿。
兩人的辮子盤在頸間,露出的手和腕子筋肉虬結。
正是那夜工業區門口大發神威的兩個八極拳武師。
他們在陳九跟前站定,抱拳行禮時衣襟帶風。
“白紙扇同那個鬼佬,當真唔救唔得(非救不可)?”
陳九開門見山,指節點了點地上的照片。那里是何文增的照片,戴著黑色禮帽和圓框眼鏡坐在太師椅上,旁邊的花幾上擺了一盆水仙,面容清瘦,身上的西裝與照相館的布景格格不入。
年長武師抱拳的手緊了緊:“坐館落了死命令。何先生幫著同鬼佬衙門打點了這么多年,同鬼佬商人交接做生意,堂口三百幾條命都系靠這些生意養住……個鬼佬傅列秘是唯一肯主動替咱們出庭作證的人……”
身后的拳師甕聲甕氣地補充,這些天打交道下來,陳九知道這是個憨厚木訥的性子,多半是趙鎮岳交代他背過,他就一字一句地記下來了。
“阿公拍臺講明:
一來,何生系金山唐人街最巴閉的文膽,肚里墨水多過金山灣的水,我們這班斬叉燒(打手)拍馬都追唔上;
二來,白紙扇是我洪門揸數(財政掌權人),事關洪門的面皮,唔救唔得;
三來,呢個鬼佬傅列秘,就當是擺只金馬騮上神臺——救他一命,等班白皮鬼看到咱們講義氣,日后先有更多鬼頭肯同華人打交道!”
陳九仔細聽完,這些他又何嘗不知,只是心有不甘,還要聽人多說兩句。
他抓起把沙土揚向黑暗,看著細碎的塵埃被夜風卷走:“指望鬼佬發善心?而家還想著別人替咱們撐腰嗎……”
他忽然起身,看著領頭武師周振川的眼睛,“若救他倆要填進去十幾條人命……咱們這些人,或是連你師弟都得折在芝加哥,還救不救?”
身后的趙山拳頭驟然握緊,練六合大槍的師父周振川卻按住師弟肩頭。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直到窩棚里傳來誰的夢囈:“阿娘,米缸見底了……”
“救。”
周振川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至公堂的香火,本就是弟兄們的血供著的。”
“我信阿公,九爺,我也信你!”
陳九盯著他發顫的眼皮,突然愈發氣悶。他摸出懷里的小本,就著月光:“耶魯書院……當真這么了不得?容閎先生也好,何文增也罷……”
武師搖頭:“全大清三十年就考中五人。何先生會說四國洋文,在報紙上寫過駁斥污蔑華人的文章,安排死掉的鐵路工尸首回國,還帶堂口做了很多正行生意……”
他說著忽然壓低聲音,“坐館說,容先生正在國內籌辦制造局,還有籌備幼童留洋,若是成了……”
“像容先生、何先生這樣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火苗倏地熄滅,陳九的臉陷進黑暗。
那個走路都要靠拐杖的老頭,總念叨“師夷長技以制夷”。可當何文增這樣的“夷技”學成了,卻連自己的命都要靠同胞拿血來換。
只是,這血明知是非留不可,卻為何如此讓人心痛.....
“滄州八極門,李大忠的徒弟?”陳九突然轉了話頭,筆尖懸在牛皮本上,“屋企仲有幾多人頭(家里還剩幾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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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川脊背僵了僵:“滄州早被鏟成白灰地。師父帶我們走難到天津衛,二十個師兄弟,如今就剩……”他瞥了眼師弟,喉結滾動,“還剩我倆。”
“我條村早就絕曬戶啦…(我家里都死絕啦).....”
他的師弟趙山則是神情復雜地看了一眼窩棚里突然亮起的太平軍老卒的眼睛。
陳九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洇開一團墨漬。他依次問過每個至公堂武師的名字,把“趙山”“周振川”一個個寫得工整,最后合上本子塞進內袋。
“我要四件棺材釘(死士),頭批去填命。兩個踩雷(探路),兩個執手尾(補缺)。我出兩件,你們的人出兩件。”
周振川的長棍當啷落地,他顫抖著彎腰拾起兵器,指甲摳進掌心的老繭里:“幾時要人?”
“等我開口時。”
周振川的視線在陳九臉上游移,看出他眼底的血絲。阿吉蹲在五步外的陰影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少年死死捂住嘴,不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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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克拉門托東區
“銅馬蹄”酒吧的夜晚熱鬧極了,空氣中彌漫著威士忌、煙草與男人們汗酸混合的濁氣。
酒精和欲望在這狹小空間里發酵,讓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危險的躁動。
幾盞銅制油燈懸掛在粗獷的橡木橫梁上,昏黃的光線將舞臺中央那位新來的古巴舞娘照得更加魅惑。
她那白膩的腰肢在燈光下宛如上好的象牙,每一次扭轉都牽動著臺下幾十雙饑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