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人影在暮色中緩緩移動。
領頭的老漢佝僂著背,身后跟著百來號人,個個面黃肌瘦,拉著幾輛破破爛爛的木板車。
這是他們在河谷平原東躲西藏時最后的家當。
一行人雖然縮著手,排成緊密的隊伍,前后卻時不時有人四處觀望著,很是警惕。
“那陳九當真返回來了?”
陳桂新再一次小聲問報信的阿明。少年急得跺腳,泥水濺上草鞋:“桂新叔,我金睛火眼睇住九爺在窩棚斬燒肉呀!保善隊的人全跟了他,連鬼佬都縮在墻角聽差遣!”
陳桂新布滿溝壑的臉抽動了一下。
臨別時前陳九帶著從三藩來的精銳沒入平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他這支老弱殘兵人多目標大,卻是有意無意地當了誘餌。
平克頓偵探調查時,他們像野狗般在平原里逃竄,連埋鍋造飯都要派人在樹梢放哨。想到這,他摸了摸左臂的槍傷,那是替個崽子擋的流彈。
他不知道,陳九直接突襲了一處支線營地,不僅占了地盤,還解散了里面的華工。
加入太平天國之前,自己不過就是個木匠,跟著打了那么多年仗,自己多數時候負責些軍械和造橋修路的活計,真論起帶隊行軍來,竟然還不如一個初出茅廬的后生…
風聲應當還沒過去,他們怎么敢重回中國溝?聽阿明這小子說還是兩次?不僅躲的好,膽子也比他個老卒大嗎?
轉過最后一道土坡,窩棚區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
二十口鐵鍋架在碎石壘的灶臺上,豬油炒菜的香氣裹著白霧升騰。
保善隊的后生們扛著米袋穿行,旁邊坐著一排懶懶散散的漢子。陳桂新情不自禁多瞅了幾眼,這些人看著松散,臉上還帶著疲憊,卻不敢叫人小覷,他親眼見過這些人的悍勇。
“你回來了?”
陳九的聲音從人堆里響起。陳桂新抬頭,月光下后生仔著件甩色藍布長褸,從火光里走到他跟前。眉眼間比分開時更添幾分冷厲。最搶鏡的是腰間那柄雕花柯爾特,象牙柄白得似死人骨,跟他這一身格格不入。
“九爺好威風。”陳桂新抱拳,話里帶刺,“仲以為你還在河谷做地老鼠,點解又返來這條臭水坑?”
人群霎時安靜。捕鯨廠的漢子們立刻攥緊槍柄,眼神帶上了殺意。身旁的幾個太平軍老兵在兩人身上看了幾眼,有些遲疑,泥漿在眾人靴底發出輕微的擠壓聲。
陳桂新不知道說錯了什么,這群人立刻變成擇人欲噬的野獸。
陳九抬手止住要發作的王崇和,徑直走近。
“桂新叔啖氣仲未落?”(“桂新叔的怨氣還沒消?”)
“我們這一伙人坐著火車往東去了,原本是想同鬼佬搏命換兩個兄弟。”
“點知.....”
“普瑞蒙特里站死了十一個手足,幾番血戰才換回眼前太平,才有底氣放人去給你送信。平克頓的狗頭子現在給我當差,鐵路公司答應不再動華人…..”
“死了這么多人命的買賣,值不值?”
陳桂新呼吸一滯。他注意到陳九說“停戰”時,角落里那個高大的白人下意識摸了摸脖子。
原來長凳邊還坐住個白皮后生,暗處里還藏了個瘦削的白斬雞。叼,頭先點解沒有看到!
“入屋說。”老漢終于明白那刺骨的殺意從何而來,揮手散了身后的人。
逼仄的窩棚里,咸魚干在梁上晃悠。陳九拎起陶壺給他倒水,手上和露出的腕子滿是細碎的老繭和傷痕。
“農場?”
當陳九說出計劃,陳桂新差點打翻茶碗。手指死死摳住桌沿:“你要帶兄弟們在白鬼眼皮底下墾荒?當年太平軍在廣西種軍屯都要被清妖剿,燒荒斷糧……”
“這里不是廣西。”
陳九截住話頭,從一邊的桌上拿出張地圖。泛黃的紙頁上,薩克拉門托河支流向四面八方蔓延,上面添了些朱筆圈畫的記號。
“我打算用鬼佬的名買河灘爛地,白皮當我哋執垃圾。等禾胎爆肚,這個就是釘入加州的棺材釘。”
陳桂新喉結滾動。他仿佛看見金燦燦禾浪在臭沼翻滾,見慣駝背的華工終于挺直腰骨。
但這么多年戰爭和走難養成的戒心仍是頂住心口:“抽水筑基要幾多人力?火銃糧草點張羅?白鬼來搶點算?”
“所以要練兵。”
陳九叩了叩桌面。
“保善隊還要再收些膽大心細的,朝晚操槍,新叔你帶老兵落場教。墾荒錢、谷種錢我包。”
陳桂新猛地站起,險些撞翻木凳。之前廣西鬧大饑荒,起事時操練的兄弟甚至都吃不飽。
當年若能有這樣的籌劃,何至于……老漢突然行了個大禮,抱拳時聲音發顫:“九爺,之前系我眼生蘿卜。呢鋪千秋大業,預埋我陳桂新!”(九爺,先前是我老眼昏花。這樁功業,算我陳桂新一份!)
陳九扶他起身,朝陰影里招手。
“你認實,呢個鬼佬叫格雷夫斯。”
“以后他就是農場明面上的東家,兩成歸他,兩成收益歸你帶的保善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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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桂新愣了一下,“九爺講笑咩?揾白皮買地頂鍋我明,但兩成.……”
“就這么定!剩低四成散俾全體華工!”
陳九看著眼前老漢的眼睛,“買地錢我出,分文唔要。”
“等禾胎爆肚,我要開間米行。粒粒新米都要過我手秤。”
陳桂新微微皺了皺眉,“九爺,我知你不是做善堂……”
“善堂?”
“我當然不是做善事。”
陳九說,“我要薩克拉門托每間洗衣房、每座魚檔、每條舢板都聽我陳九的令!”
“你欲行太平之事?”陳桂新頓時警覺。
陳九搖頭掀開草簾,月光漏入窩棚。成百華工圍住火水爐分豬腩肉,細路仔食飽在老豆心口扯鼻鼾。
“可能嗎?”
“洪門山頭多,同鄉會講血脈,我要的是個不過是個公字。桂新叔,你在河谷躲藏時可曾分過廣府佬、潮州佬、福建佬?”
“在鬼頭仔眼皮底摞命搏,博一個堂堂正正,挺直腰骨嘅氣!”
“好似而家各個縮頭鵪鶉各霸山頭,行唔通!必要擰成一股麻繩!”
“既然冇人夠膽做,就等我來開呢鋪牌!”
“而家我手里攥著人和槍,難道攬住金山銀山看著兄弟食豬餿?由得班白皮鬼日日嗌黃皮狗?”
“我知,這件事急不來。急起上來就似蟻螻被人碾碎。”
“要學疍家佬放網,慢慢落釘,等班白皮醒覺一切都晚!”
他轉身話頭急轉:“至公堂的名頭暫時用住。后面,我要重開山門。三藩市、薩克拉門托、洛杉磯……有華人的地頭都要插我哋支旗。”
“三藩設總舵,薩克拉門托就是第一個分堂。”
陳桂新瞪大了眼,口不能,只是怔怔地看住。
灶房飄來蒸腸粉的米香。陳九掰開竹筷,將最大塊的燒肉夾到陳桂新碗里:“明日帶人跟格雷夫斯圈地,連成片的洼地才好布防。”
“以后這片地、這攤事就交給你,能不能得個富貴就看你怎么做。”
陳桂新才緩緩點頭應下了。
那邊,有人喝了幾口酒已經開始唱歌。
火堆邊有個醉佬扯開破鑼嗓:
“妹呀靚,靚過三月紅-->>棉開
哥有心,龍船劃破九重海”
船工忍不住高喊,“丟!喉嚨生銹就收聲啦!”
“聽我的!”
“昨日拍岸涌水濁,今朝出海魚滿艙
阿妹煮得咸魚粥,阿哥撒網再落塘”
有個老華工頓時感覺不服氣,“哈!你們想揾女梳皮啊?等我整首真真正正的咸濕歌過你癮!”
“嘿喲...
西濠涌水濁過鬼佬眼
東堤魚跳上妹仔船
三更艇仔粥滾燙
四更阿哥褲頭松……”
全場爆出粗野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