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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君不見

            一片歡聲笑語中,一開始還小聲唱,后來慢慢聲音變大,幾番酒過后,有人的歌聲莫名多了幾分悲愴。

            “火船駛過七洲洋,回頭不見我家鄉。是好是劫全憑命,未知何日回寒窯。”

            “大船拉來異鄉客,淚水流落臉憂憂。船中無茶也無飯,辛苦病疼無人問。”

            “舍唔落

            孤身漂過咸水塘

            金山客

            你知唔知屋企張被涼?

            后生仔

            你條褲頭帶仲有冇人綁?

            賺到棺材錢買得返廿歲個月光?”

            一片沉默中,有個女聲悄悄響起,是一首婉轉小調,沒唱幾句就勾得人流眼淚。

            “忍割舍,

            挺生飄異地,

            帆駕太平洋萬里,丟儂孤枕冷凄其。

            青春怕獨寢,

            君何出外羈。

            雖然游歷到花旗,

            恨隔程途千萬里。

            試問汝,

            韶華曾有幾?

            ……

            縱使腰纏歸十萬,

            也唔能買青春還。”

            又是幾人沉默,幾人淚流…..

            ————————————————

            夜色漸深,保善隊的梆子聲在沼澤回蕩。

            陳九腦海里還回響著那些歌聲,想起普瑞蒙特里站的雪。那些融進鐵軌的血,終將澆灌出新的根芽。

            劉景仁突然捅了捅他手肘,一個扎藍頭巾的船娘正撩開草簾子沖他們比劃。

            “九爺!嗰個紅毛婆醒咗!”

            船娘壓著嗓子喊,手指絞著圍裙角,“發夢話喊打喊殺,一碗藥潑濕半張草席。”

            陳九撂下碗,竹筷“啪”地拍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半塊叉燒順著桌縫滾落,被蹲在桌底的黃狗一口叼走。

            劉景仁掀簾子時帶進股冷風,佩帕縮在墻角草垛里,裹著打了補丁的棉被發抖。煤油燈照見她胳膊上纏得嚴嚴實實的布條帶,露出點點猩紅。

            一番亂戰,這西班牙女人被陳九的人按在三等車廂上躲藏,被一發流彈打中,一直燒到現在。

            “miss,imingin.”

            劉景仁率先用英文開口,門“吱呀”推開,佩帕猛地拽高被頭,眼睛在亂發后閃得像受驚的野貓。

            陳九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的吃食物,一口沒動。

            “食飽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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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帕沒接碗,眼睛忍不住蒙起層水霧:“你……你是誰的人?”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很難聽懂,劉景仁費了半天勁才明白她的意思。

            陳九拉過來條凳,坐下身與她平視:“我救你,因為菲德爾·門多薩。”

            他說到“菲德爾”,忍不住喉結動了動,仿佛又喝下一口灼辣的酒。

            佩帕的睫毛猛地一顫:“菲德爾?你認識他?”

            她突然探身抓住陳九的袖子,指甲幾乎掐進他手腕,“你是他的朋友對嗎?”

            陳九任由她拽著,目光落在她帶著恐懼、希冀的眼睛上:“古巴一別,至今未見。最后一次見他,是在碼頭,他聯系了一艘zousi船送我們來美國。”

            他頓了頓,又想起了那個長得過分好看的臉。

            佩帕松開手,她突然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溢出:“所以我是真的是得救了對嗎……”

            “其實,你見過我。”

            “我見過你兩次。”

            “在雷拉鎮的酒吧,我被鐵鏈拴在墻邊,像條野狗。”陳九的聲音很輕,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菲德爾扔給監工一瓶酒,把我趕去了馬廄。后來我才知,他老爹是西班牙貴族,阿媽是我們華人。”

            佩帕抬起淚眼,終于敢細看他的臉。

            黑圣母酒吧幾乎沒有華人出沒,那一晚上鬧哄哄的,有個甘蔗園的監工炫耀他的“黃狗”,她那時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只是那時他始終微微垂著頭,看不清長相。

            記憶里那個渾身鞭痕、蜷縮在陰影中的身影,慢慢與眼前人重疊。

            只是這雙眼…..

            “你……你是那個被監工帶來的苦力?”她倒抽一口氣,“他們說那個甘蔗園的人全死了……”

            “差不多吧,確實沒剩多少……”

            陳九忍不住苦笑一聲,實在不想回憶那些苦海與火海。

            ——————————

            熱粥下肚,佩帕蒼白的臉終于有了血色。她斷斷續續講述自己的流亡:哥哥趁著暴亂越獄,跑去山里參加了獨立軍,她被貼上“叛軍家屬”的烙印;來了很多西班牙的軍隊,到處在打仗;菲德爾將她塞進貨船底艙,偷渡到圣佛朗西斯科。

            “他說這里有個朋友也許能庇護我……可是后來又沒告訴我名字…..我剛到沒幾天,就看見連夜在sharen,滿街都是火……”她打了個寒顫,碗里的粥晃出漣漪。

            “沒想到美洲也這么不安全,我就想跑了,于是坐火車到了薩克拉門托…..”

            陳九突然攥住床沿,竹篾攥得嘎吱響。

            他眉頭緊皺,從只片語里捕捉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

            讓劉景仁多問幾句,足足耗了兩刻鐘,才搞明白具體的事。

            “他們逼菲德爾去部隊帶兵清剿獨立軍?”陳九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讓他親手殺自己黑奴和阿媽的同胞?”

            佩帕的啜泣變成嗚咽:“西班牙派了鐵甲艦封鎖港口……他必須假裝效忠才……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辦法能讓我上船…可我走之前還有消息說,他在哈瓦那被自己人打黑槍……”

            棚屋里死寂一瞬。

            陳九忍不住重重喘息了幾口,他知道菲德爾恐怕境遇不會太好,沒想到在佩帕嘴里,已經到了吃槍子的程度。

            佩帕蜷成一團,指甲摳進掌心:“我現在……能去哪兒?”她笑得比哭難看,“回古巴是死,留在這里……”

            她瞥向窗外,黑洞洞的,還有揮之不去的臭氣傳來。

            陳九沉默良久,從懷里摸出個袋子扔到床上。是銀幣碰撞的聲音。

            “養好傷,拿著這筆錢做你想做的事吧。”

            佩帕沒碰錢袋。“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會……”

            她閉著眼,任由眼淚流出,“在酒吧,客人說我的腳跟響板一樣烈。可現在……”

            她突然掀開被子,露出纏滿布條的小腿,“跳不動了。”

            陳九的目光掃過她腳踝,那里曾經纏著細碎閃爍的銀鏈子。

            腦子里接連閃過幾個念頭,又被他否決。

            不知道為何,那個被深深掩埋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讓他心底有些刺痛。

            “跟我返三藩。”

            “也許能有合適的地方安置你。”

            他轉身拉開門,風灌進來模糊了聲音,“菲德爾的恩,我未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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