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歡聲笑語中,一開始還小聲唱,后來慢慢聲音變大,幾番酒過后,有人的歌聲莫名多了幾分悲愴。
“火船駛過七洲洋,回頭不見我家鄉。是好是劫全憑命,未知何日回寒窯。”
“大船拉來異鄉客,淚水流落臉憂憂。船中無茶也無飯,辛苦病疼無人問。”
“舍唔落
孤身漂過咸水塘
金山客
你知唔知屋企張被涼?
后生仔
你條褲頭帶仲有冇人綁?
賺到棺材錢買得返廿歲個月光?”
一片沉默中,有個女聲悄悄響起,是一首婉轉小調,沒唱幾句就勾得人流眼淚。
“忍割舍,
挺生飄異地,
帆駕太平洋萬里,丟儂孤枕冷凄其。
青春怕獨寢,
君何出外羈。
雖然游歷到花旗,
恨隔程途千萬里。
試問汝,
韶華曾有幾?
……
縱使腰纏歸十萬,
也唔能買青春還。”
又是幾人沉默,幾人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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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保善隊的梆子聲在沼澤回蕩。
陳九腦海里還回響著那些歌聲,想起普瑞蒙特里站的雪。那些融進鐵軌的血,終將澆灌出新的根芽。
劉景仁突然捅了捅他手肘,一個扎藍頭巾的船娘正撩開草簾子沖他們比劃。
“九爺!嗰個紅毛婆醒咗!”
船娘壓著嗓子喊,手指絞著圍裙角,“發夢話喊打喊殺,一碗藥潑濕半張草席。”
陳九撂下碗,竹筷“啪”地拍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半塊叉燒順著桌縫滾落,被蹲在桌底的黃狗一口叼走。
劉景仁掀簾子時帶進股冷風,佩帕縮在墻角草垛里,裹著打了補丁的棉被發抖。煤油燈照見她胳膊上纏得嚴嚴實實的布條帶,露出點點猩紅。
一番亂戰,這西班牙女人被陳九的人按在三等車廂上躲藏,被一發流彈打中,一直燒到現在。
“miss,imingin.”
劉景仁率先用英文開口,門“吱呀”推開,佩帕猛地拽高被頭,眼睛在亂發后閃得像受驚的野貓。
陳九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的吃食物,一口沒動。
“食飽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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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帕沒接碗,眼睛忍不住蒙起層水霧:“你……你是誰的人?”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很難聽懂,劉景仁費了半天勁才明白她的意思。
陳九拉過來條凳,坐下身與她平視:“我救你,因為菲德爾·門多薩。”
他說到“菲德爾”,忍不住喉結動了動,仿佛又喝下一口灼辣的酒。
佩帕的睫毛猛地一顫:“菲德爾?你認識他?”
她突然探身抓住陳九的袖子,指甲幾乎掐進他手腕,“你是他的朋友對嗎?”
陳九任由她拽著,目光落在她帶著恐懼、希冀的眼睛上:“古巴一別,至今未見。最后一次見他,是在碼頭,他聯系了一艘zousi船送我們來美國。”
他頓了頓,又想起了那個長得過分好看的臉。
佩帕松開手,她突然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溢出:“所以我是真的是得救了對嗎……”
“其實,你見過我。”
“我見過你兩次。”
“在雷拉鎮的酒吧,我被鐵鏈拴在墻邊,像條野狗。”陳九的聲音很輕,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菲德爾扔給監工一瓶酒,把我趕去了馬廄。后來我才知,他老爹是西班牙貴族,阿媽是我們華人。”
佩帕抬起淚眼,終于敢細看他的臉。
黑圣母酒吧幾乎沒有華人出沒,那一晚上鬧哄哄的,有個甘蔗園的監工炫耀他的“黃狗”,她那時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只是那時他始終微微垂著頭,看不清長相。
記憶里那個渾身鞭痕、蜷縮在陰影中的身影,慢慢與眼前人重疊。
只是這雙眼…..
“你……你是那個被監工帶來的苦力?”她倒抽一口氣,“他們說那個甘蔗園的人全死了……”
“差不多吧,確實沒剩多少……”
陳九忍不住苦笑一聲,實在不想回憶那些苦海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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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粥下肚,佩帕蒼白的臉終于有了血色。她斷斷續續講述自己的流亡:哥哥趁著暴亂越獄,跑去山里參加了獨立軍,她被貼上“叛軍家屬”的烙印;來了很多西班牙的軍隊,到處在打仗;菲德爾將她塞進貨船底艙,偷渡到圣佛朗西斯科。
“他說這里有個朋友也許能庇護我……可是后來又沒告訴我名字…..我剛到沒幾天,就看見連夜在sharen,滿街都是火……”她打了個寒顫,碗里的粥晃出漣漪。
“沒想到美洲也這么不安全,我就想跑了,于是坐火車到了薩克拉門托…..”
陳九突然攥住床沿,竹篾攥得嘎吱響。
他眉頭緊皺,從只片語里捕捉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
讓劉景仁多問幾句,足足耗了兩刻鐘,才搞明白具體的事。
“他們逼菲德爾去部隊帶兵清剿獨立軍?”陳九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讓他親手殺自己黑奴和阿媽的同胞?”
佩帕的啜泣變成嗚咽:“西班牙派了鐵甲艦封鎖港口……他必須假裝效忠才……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辦法能讓我上船…可我走之前還有消息說,他在哈瓦那被自己人打黑槍……”
棚屋里死寂一瞬。
陳九忍不住重重喘息了幾口,他知道菲德爾恐怕境遇不會太好,沒想到在佩帕嘴里,已經到了吃槍子的程度。
佩帕蜷成一團,指甲摳進掌心:“我現在……能去哪兒?”她笑得比哭難看,“回古巴是死,留在這里……”
她瞥向窗外,黑洞洞的,還有揮之不去的臭氣傳來。
陳九沉默良久,從懷里摸出個袋子扔到床上。是銀幣碰撞的聲音。
“養好傷,拿著這筆錢做你想做的事吧。”
佩帕沒碰錢袋。“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會……”
她閉著眼,任由眼淚流出,“在酒吧,客人說我的腳跟響板一樣烈。可現在……”
她突然掀開被子,露出纏滿布條的小腿,“跳不動了。”
陳九的目光掃過她腳踝,那里曾經纏著細碎閃爍的銀鏈子。
腦子里接連閃過幾個念頭,又被他否決。
不知道為何,那個被深深掩埋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讓他心底有些刺痛。
“跟我返三藩。”
“也許能有合適的地方安置你。”
他轉身拉開門,風灌進來模糊了聲音,“菲德爾的恩,我未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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