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的馬車停在中國溝外面稍顯泥濘的街道,陳九縮著手上了車。
“怎么,連你這種刀口舔血的家伙也怕冷?”
斯坦福突然開口,這位鐵路大亨敞著大衣,露出里面的白襯衫和馬甲,手里抓著文明杖。
他的胡子很長,和下巴的絡腮胡連成一片,身軀幾乎占滿整個絲絨座椅,像頭盤踞在巢穴里的棕熊。
陳九把裂著血口子的手掌縮進破袖筒,他后腰緊貼著車門,陰影中繃緊的顴骨像是刀削出來的。
他沒有接話,只是沉默地坐在最邊緣,屁股堪堪沾著點兒座位,仿佛隨時準備暴起sharen。
鐵路大亨鼻子里溢出聲冷笑。
他打量著這個皮膚發黑的青年,亂發用草繩胡亂扎著,戴著一頂華工常見的破氈帽蓋住了眼睛。
他理解不了這個如今身上背著幾百萬美元的劫匪頭目為何還是一副窮酸樣子,坐在他的馬車里連“仆人”的樣子都不如。
他看了一眼玻璃外面,沉默跟著馬車行駛的十幾個黑影,知道對方的爪牙還在近乎“赤裸裸”的警告自己。
從三十歲過后,他已經很少經歷這種場面。
是他一手開創了中央太平洋鐵路這個龐然大物,也享盡了榮華富貴,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心平氣和地跟這樣的小人物面對面坐著。
權利和暴力真是一對相生相克的兄弟。
他已經快五十歲了,政治生涯早就結束,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維系好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維護好國會山的關系,給自己充足的時間建立一個強盛的家族,交給自己去年剛出生的兒子。
他最終決定容忍陳九的所作所為,不想再陷入漫長的斗爭的漩渦。
他知道克羅克、亨廷頓和霍普金斯不滿自己的懶散,還想擴大生意的版圖,完成對加州鐵路網的徹底壟斷。可他清晰的知道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那巨額的虧空,再繼續擴張只會陷入更大的麻煩。
所以他在猶他州主動和聯合太平洋的總裁杜蘭特商議,停下兩家公司在猶他州對土地和鐵路控制權的爭奪,割讓了部分利潤給聯合太平洋公司。
沒想到他的“懶散”引發了一連串的內部失火,甚至不惜代價給他如此巨大的一個“警告”。
這讓他深深意識到,一列火車失控后,想要再和平停下是如此的艱難。
他再次望向面前這個華工,一個適逢其會的小子,一個兇狠劊子手…..
馬車猛地顛簸,斯坦福的文明杖”咚”地杵在車廂地板上,對方一副不想交流的樣子讓他忍不住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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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馬車停在一棟維多利亞風格的三層洋樓前。
陳九率先跳下車,抬頭正撞見三樓窗簾后閃過半張人臉,這斯坦福的鐵路武裝果然還在盯梢。
大門洞開,他的右手悄悄摸上后腰。屋里沒開燈,壁爐里半死不活的火苗跳了兩跳,映出椅子上兩團捆起來的人影。
“唔!唔唔!”
左邊那個突然劇烈扭動起來,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動靜。
陳九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跟前。
他的神色忍不住有些復雜,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付出這么多人命解救出來的人究竟值不值得。
道義兩個字說起來輕飄飄的,底下卻是尸山血海。
何文增和傅列秘兩個人的樣子早都深深刻在了心底。
左邊那個鬼佬是傅列秘。之前照片里還略顯富態的鐵路公司老板,這會兒活脫脫成了只褪毛鵪鶉。兩腮凹陷得能塞進核桃,右眼腫得只剩條縫,嘴角結著黑褐色的血痂。
“別動。”
陳九的匕首挑開繩子,刀刃有意無意擦過傅列秘腕上潰爛的傷口。他疼得直抽冷氣,卻愣是沒敢叫喚,后頭斯坦福的目光也在盯著。
右邊椅子上的何文增倒是安靜得出奇。陳九湊近了才看清,這個男人西服前襟全是干涸的嘔吐物,但眼神卻仍然平靜,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那個死去的六合大槍的武師說過,何文增的命抵千金,然后就從容赴死。
“你要的人齊了,我要的東西呢?”
“原件在哪?”斯坦福伸出手。
陳九從懷里掏出油紙包在木茶幾上。
“《中央太平洋鐵路勞工薪資表》…”
斯坦福在一邊的沙發坐下,用雪茄刀挑開細細的麻線,手掌撫過上面手寫的花體英文,突然嗤笑出聲,“倒是會起名….”
他沒再說話了,借著壁爐的火光就那樣一頁頁翻過,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墻角座鐘“咔嗒”一聲。
斯坦福緩緩抬頭,看著已經扶著椅子站起來的傅列秘:“還能出現在薩克拉門托算你運氣好…傅列秘先生,以后不要在報紙上挑釁鐵路公司….”
“不是每次都有傻乎乎的瘋狗愿意為你咬人。”
傅列秘疼得渾身抽搐,沒扶穩,椅子翻倒在地上。
他攥緊了拳頭,但終究是沒敢再放狠話,那些不要命但是折磨人的把戲他不想再承受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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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陳九一手一個拎起兩人,破氈帽檐下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的血絲。何文增的胳膊瘦得像麻桿,隔著衣裳都能摸到凸起的肋骨。
三人蹣跚到門口時,斯坦福突然喊了一聲。
“wait。”
陳九的后頸寒毛瞬間炸起。他慢慢轉身,看見斯坦福正盯著自己。
“有沒有興趣跟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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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鷹酒店的吊燈亮得人眼花。
最近薩克拉門托風聲鶴唳,往日觥籌交錯的大廳如今冷清得能聽見銀質餐具碰撞的回響。
可偏偏就是這桌格外扎眼。
長條餐桌旁白皮膚和黃面孔混坐,引得來往侍者頻頻側目。角落里那個傳遞過消息的年輕侍者正偷偷摩挲著懷里的大額綠背鈔,嘴角咧到耳根,活像只偷到油的小耗子。
劉景仁正往傅列秘的杯子里倒威士忌,這個鐵路承包商盤子里的食物一口沒動,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窗外。
看似“文明社會”下的殘酷,讓他失神到無以表。幸好在家人被威脅前,他已經安排了去東部老家躲藏,還不知道現在怎么樣。
“吃點吧,”
劉景仁把酒推過去,見他還是像失了魂一樣沒動。轉頭看向一邊的記者威爾遜。
他完全是兩個極端,看向劉景仁的-->>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估計是陳九給他的錢早都揮霍光了,遲遲不見劉景仁回來,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被酒店掃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