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似乎他生來就這樣。
父親是一個沉默寡的漢子,寬厚、仁義,手把手教會了他打漁,囑咐他漁家命賤,讓他小意過活。
母親是個不怎么愛做決定的小婦人,喜歡笑,常年勞作,卻仍然樂觀。
生下的陳九卻頑固的像石頭,漁家的事樣樣都做的好,陳家祠堂的私塾他也讀的最好,從小就是咸水寨的孩子王。漁村的生活很自由,從小到大父親的教育沒能磨滅他骨子里的驕傲,反而讓那份氣更盛。
似乎他生來就看不起那些垂垂老矣,落入塵埃里的卑微神色。
父親懂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嘆氣,說他的性子不像是自己,反而像是陳九他叔公陳昭的孩子。
咸水寨沒人不知道陳昭的大名,甚至整個新會姓陳的也沒有幾個不知道“昭公”的。
同治二年,陳昭帶著三十名宗族子弟下南洋,為大家討一口活路。
臨走時,整個寨子一起供奉了“媽祖”和“拿督公”,為船隊祈福。
短短幾年,船隊打通了航線,從珠江出發,經海南島近岸航行至越南芽莊,一條航線養活了整個咸水寨,船隊規模漸大,新會很多漁民也紛紛加入。
僅在同治六年,陳昭帶領的船隊就七下南洋。
到同治七年,滿載稻米和銀信的船隊被荷蘭殖民者的船堵在海上,
陳昭帶著人引船到暗礁區,點火油撞沉了大船,整個船隊十不存一,僅有幾個小船逃回了新會。
整個咸水寨的大半數男丁幾乎全死在海上,寨子至此一蹶不振。
家家戶戶披麻戴孝。
陳家祠堂的私塾也斷了,要不是其他族支接濟,恐怕村子剩下的老弱得餓死一半。
“紅毛番鬼莫猖狂,俺有火船共雷樁,敢來占俺老祖海,送你沉底見龍王”。
家家的娃仔都會唱。
陳九的父親也沒能幸免于難。
過去這么多年,陳九才明白那夜父親的嘆息,生在亂世,性子剛烈,又有不給人當狗的驕傲,遲早要身為利刃,以血明志。
對于一個父親而,看兒子要走向這樣的人生,又如何不難過、擔憂。
剛剛成年就遭此大難,讓這個漁家男兒的氣膽反而再無人阻攔,一路馳騁,卻是綻放在了美洲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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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有唐人街的默契。
每一個來金山的華人都逃不過這片“飛地”,這是美洲華人的大本營,也是集散地。
唐人街很少動槍,大概也是這些趴在街面上享福的會館、堂口私下的決議,除了動槍會引來鬼佬的目光,還有重要的一條,也是不希望這片供養大家的土壤里養出“于新”和“陳九”這樣的豺狼。
手里拿著槍,對著誰的腦袋都敢干,這讓這些宿老們惶恐、寢食難安。
畢竟唐人街不大,一把洋槍抽冷子放一下,半輩子榮華富貴就此煙消云散,所以街上對槍的管制是前所未有的嚴格,更不要說縱馬揚鞭。
在知道陳九這個殺星回來之后,他們很快地就做出了反應。
譬如陳九此時拉緊韁繩,抬頭望去,兩側店鋪紛紛關上了門,二樓的窗戶后面影影綽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秉章拄著烏木拐杖立在一間鋪面下面,身后四名打仔的短衫下鼓著刀鞘的輪廓。
“兆榮兄弟。”
“今日備了薄酒,可否賞光一敘?”
黃阿貴在陳九身后冷笑:“陳館主好大的陣仗。”
他指了指街邊屋檐下站著的四名短打漢子。
王崇和的手指無聲地把住刀柄,刀鞘與腰帶摩擦出細微的咯吱聲。何文增的折扇停在半空。
“鴻門宴?”陳九翻身下馬,氈帽檐的陰影遮住了眉眼。
拐杖重重叩在鋪面前的木板上,陳秉章渾濁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新會陳氏祠堂出來的后生,連族老的酒都不敢喝?”
陳九的瞳孔微微收縮。
“帶路。”
陳秉章拄著拐棍站在階前,長衫下擺沾著些泥點子,眼珠在陳九腰間轉了兩圈,最終落在他握韁繩的手上。
虎口和手指上滿是繭子和傷痕,不同于他握在拐杖上褶皺的皮膚。
老人發出一聲嘆息。
進了院子,陳九抬眼望去,二樓欄桿后閃過幾道黑影。
岡州會館的飛檐斗拱壓得很低。
檐下兩側密密麻麻站著幾十號打仔,清一色短打綁腿,后腰鼓鼓囊囊。有人攥著砍刀,有人攥著長棍,最前排幾個漢子脖頸青筋暴起,手里拎的是短柄斧。
“陳叔公。”
“陣仗咁大,驚我食霸王餐?”
“入席先。”老人側身讓路,拐棍尖掃過陳九鞋面,“菜涼了,可惜。”
會館正廳的酸枝木圓桌鋪張很大,桌中央擺著白切雞,雞頭正對主位,旁邊是燒鵝、梅菜扣肉,還有一盆顏色喜人的海鮮粥。清蒸石斑魚冒著熱氣,褐色的茶湯在白瓷杯盞里翻滾。
六把太師椅圍著主位空懸,各大會館的館長如廟中泥塑般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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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桌外圍靠墻的一側擺著十幾把椅子,坐了很多年紀稍長的。協義堂堂主葉鴻盯著陳九的身影,不緊不慢地喝茶。
“九哥!”葉鴻突然咧嘴,露出一口有些發黑的黃牙,“薩城嘅爛泥溝養人喔?面色紅過關二爺!”
陳九沒接話。他的目光掃過圓桌。
寧陽會館張瑞南側坐著,人和會館林朝生端著茶盞轉頭看他,三邑會館李文田捂著帕子咳嗽。還有兩個陌生的老人,想必是素未謀面的陽和、合和會館的館長。
中華公所除了致公堂,倒是齊全。
這些老狐貍的眼神悄無聲息地纏上來。
黃阿貴咽了口唾沫,后脖頸的汗浸透衣領。王崇和皺了皺眉毛,跟近一步。何文增有些詫異,轉頭看向門口,不知道該說什么。
“坐主位。”
陳秉章顫巍巍指向那張空椅子,“新會仔,你今日請唐人街吃云吞,我們幾個也該有表示,今天該你食頭啖湯。”
滿廳目光如箭,釘在陳九粗布棉衫的補丁上。
黃阿貴剛要開口,卻見陳九徑直走向末席。他拎起條凳“哐當”擺在圓桌與空隙間,“陳館主怕是記錯了,我陳九是咸水寨漁家仔,坐不得祠堂正席。”
滿室寂靜中,協義堂堂主葉鴻的茶碗重重一磕:“陳九!薩城殺我手足十七人,這筆數點計?!”
“計?”
陳九慢條斯理用筷子撕著鵝肉,“協義堂在中國溝開六間煙館,三間賭檔,四間雞籠,逼寡婦賣女還債,三歲細路發熱都要刮出三毫子香油錢。”
“我問問你,這筆數,我同邊個計?”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拖地聲。
兩個打仔架著個血人跌進來,麻袋罩頭,血肉模糊。
是太平軍老兵秦叔!
葉鴻的嗤笑格外刺耳。他吐出半片茶葉,“早聽說捕鯨廠的九爺骨頭硬,殺性重,主位椅都瞧不上……在薩城還殺光了堂口和會館的管事、兄弟,是想做咩?”
“睇清楚!”葉鴻提高音量,“你當寶嘅太平軍,早就交代清楚了!……”
陳九的筷子停在半空。秦叔右眼腫得睜不開,嘴角卻掛著笑:“九爺…無需管我…一群死撲街…”
“啪!”葉鴻的茶碗砸碎在秦叔額頭,“叼你老母!當住六館面仲敢嘴硬?!”
他剛直起身,王崇和的刀已出鞘三分抵住他后頸。寒鐵貼上皮膚的瞬間,協義堂二十幾個打仔齊齊起身,碗碟碰撞聲如暴雨驟至。
“收聲。”
陳九放下筷子,“我等你們找我,卻沒想到讓一條狗在這里亂吠?”
葉鴻的臉瞬間漲成紫紅色。他剛要拍案,陳秉章的拐杖突然橫掃,將一個茶盞砸得水花四濺:“今日請諸位來,是要議金山華工的生路!不是看你們耍把式!”
燭火在穿堂風中明滅不定。
寧陽會館館長張瑞南率先打破沉默。他年過五旬,兩撇鼠須微微顫動,語調陰柔:“陳九,薩城的事,你做得太絕。”
他瞥了一眼被捆在角落的太平軍老兵秦叔,“協義堂十七顆人頭落地,會館的管事被吊在爛泥溝示眾……你讓唐人街的館主們怎么想?你是想殺光在座這些人自己坐金山龍庭咩?!”
“你去見過了趙鎮岳,知唔知他會怎么想?”
“張館主說笑了。”陳九拾起自己盤子里的一片鵝肉,蘸了蘸冷透的梅子醬,“我殺的是吸同胞血的蛀蟲,豈能相提并論?”
“蛀蟲?”人和會館館長林朝生冷笑起身,食指直指陳九鼻尖,“協義堂收保護費、開煙館,哪一樣不是為養活中國溝的老弱?你倒好,一刀切了薩城的財路,一把火點了鬼佬的工廠,引來巡警和偵探在中國溝大肆搜查,逼得幾百張嘴來金山討飯!如今你倒是風光返嚟,兵強馬壯,下一步是不是要吞并六大會館的產業?!”
正廳內殺機四溢,幾大會館連同后面椅子上的同鄉會宿老均是神色激動,盯緊了這個不急不忙的后生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