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館長!”陽和會館的老館長突然劇烈咳嗽,枯瘦的手攥住椅背。他年紀很大了,幾乎不怎么出面,臉上布滿褐斑,聲音卻仍洪亮:“陳九縱有千般不是,終究是洪門紅棍,至公堂的人!你們喊打喊殺,是要和趙鎮岳撕破臉?”
“趙鎮岳?”三邑會館館長李文田嗤笑,“至公堂如今被協義堂壓得抬不起頭,連都板街的香火錢都收不齊!陳九若真-->>忠心,手底下的人怎會不聞不問?”
他轉頭盯住陳九,細眼中精光閃爍:“你無非是想學洪xiu全,借‘公義’之名,行割據之實!”
陳九放下筷子,瓷碟“叮”的一聲輕響,滿室霎時寂靜。
“李館長讀過《天朝田畝制度》?”他抬眼看向李文田,嘴角勾起譏諷,“可惜太平軍敗了,清妖依舊坐在龍椅上。若我真要學洪xiu全,此刻該帶人殺進會館,焚賬本、分銀庫,何須坐在這里聽諸位念經?”
“你!”李文田拍案而起,茶湯潑濕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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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陳秉章拐杖重叩青磚,渾濁老眼掃過眾人,“今日是議和,不是罵街!”他顫巍巍指向角落的秦叔,“陳九,這人是太平軍殘部,被葉堂主擒來,說了你在薩城干的諸多事,除了sharen,你還得罪鐵路公司,引火燒身,這個我們承擔不起!”
“你若真想談,先給我們一個交代!”
秦叔獨眼腫脹,血痂糊住半邊臉,卻仍咧嘴大笑:“九爺!這幫老棺材瓤子怕你,怕得要死!他們連街邊乞丐討飯都要抽三成利,卻滿嘴仁義道德!殺光他們,唐人街才……”
葉鴻一個箭步上前就要抽他的嘴巴,王崇和看了一眼陳九,大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頸,一拳打在肋下,讓他頓時跪地,口吐酸水,痛不能。協義堂打仔一擁而上,立刻就要火拼。
“都住手!”陳九低喝一聲,起身走向秦叔。協義堂打仔下意識退開半步,為他讓出一條路。
“掟呢只狗出去!”(把這只狗扔出去!)
陳九看著跪地的葉鴻,給捕鯨廠的漢子遞去了眼神,黃阿貴搶先一步上前,夾住了葉鴻的脖子往外拖。
陳九知道,此人作為洪門大佬,一番表演多半也是為了激起矛盾,倒不至于真的如此囂張跋扈,只是單純看他不順眼,想哄他出去。
協義堂的打仔還想上前,陳九直接轉身盯著圓桌上的六大館長。
“還要不要談!”
“不談就即刻開片!”
“我這幫兄弟,最鐘意在人哋靈堂前面擺酒!”
滿室死寂。陽和會館的龍頭別過頭,林朝生攥緊茶盞,張瑞南的扳指幾乎捏碎。
“陳九,你真我這班人不敢殺你?”
“陳九!”陳秉章突然嘶聲開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陳九扶起了老秦,遞給一邊的漢子,自己折回圓桌上,一一掃視過眾人開口,“你哋擺落呢臺霸王局,埋伏班刀斧手,再請個洪門老叔父做戲.....”
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系咪要我跪低叩頭?仲想我給什么好面色?我不過系條爛命仔,邊夠各位會館大爺金叵羅咁矜貴!(怎么比的過諸位會館大爺命金貴!)”
“我死咗唔打緊,后邊有幾百手足幫我掙命,驚條鐵!我趕他出去不是為了駁你們面子,現在才是要好好和你們談。”
陳九知道這些人恨不得此時亂刀把自己砍成肉泥,但是看見老秦被如此對待,六大會館館長之間亂飛的眼神,倒是讓他明白了這些人藏在心里不敢明的恐懼,這些人怕洪門,更怕太平軍。
殺了趙鎮岳,還有數不清的洪門兄弟過海報仇,殺了他陳九,還有太平軍的梁伯、陳桂新在背后瘋癲,眼下,他這個新會陳氏的小漁民,反到勉強算半個“自己人”。
“諸位,落席吧,我個肚餓到打鑼,吃過咱們好好談。”
“今日許多事要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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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正廳和院子里擠滿了人,看著陳九不急不緩地吃喝。
館長之間的目光暗流涌動,身后靠墻坐著的同鄉會、堂口之間也是各自交換眼神,神色不一。
最后還是遞了個眼神給陳秉章,讓他這個岡州會館的人開口。
按族譜論,他是新會陳氏,江門這一大支的族老,跟陳九是一個祖宗。
按屁股論,他是岡州會館的館長,金山所有新會族人的話事人。
陳秉章無奈環視四周,滾出幾聲咳嗽。
“唐人街十二個叔父聯名落帖,要你死的人能從都板街排到咸水海……”
他這句話剛出口,旁邊好多人頓時就變了臉色。
“秉章,你這是什么意思?”
“秉章叔,你講乜鳩話?”
陳秉章看了一眼那個急得跳腳的同鄉會會長,吐出一句“稍安勿躁,讓我把話說完。”
“有人話要ansha你,有人講要拉攏你,有人想收你皮,有人要唐人街所有鋪頭斷你米路,仲有人要攬住魚死網破,一齊死……。”
他忽然揚起拐杖指向院子兩側站著的刀斧手,“睇見未?唐人街中華公所的子弟專斬忘祖之人!”
“叔公怕是老糊涂了。”
陳九夾起一筷白切雞,姜蔥蘸料淋在晶瑩的雞皮上,“我猜各大會館開賭檔開鴉片館放貴利,收錢收糧時邊個講過‘忘祖’二字?。”
地面的青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三邑會館館長李文田猛地起身,“后生仔,你當唐人街是你討飯吃的灘涂地?今日六館聯審是給你臉面!”
“聯審?”
陳九筷子重重拍在瓷碟上,“我陳九第一次聽,祠堂班吸血蛆夠膽審我斬人把刀!”
“你欺我刀不利也?!”
“我今日敢走進來,就沒想著全須全尾的回去!”
正廳霎時炸開七嘴八舌的喝罵,打仔們的短斧蠢蠢欲動。
“當年昭公船沉外海,荷蘭鬼的炮艦轟爛了你們這一支的男丁。”陳秉章的聲音突然沙啞,“是新會各房湊錢重修的屋檐,是我江門這一支送的楠木供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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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瑞南突然陰惻惻接口:你今日殺協義堂的人,燒會館的產業,跟當年紅毛鬼有什么分別?
“當然有分別。”陳九拎起茶壺自斟自飲,“紅毛鬼要我哋跪住死,我要你哋企直做人!”
“陳九!”陳秉章嘆了口氣,“你今日得罪六館,來日必遭反噬!華人講究宗族倫理,你背離祖宗,遲早眾叛親離!”
“背離祖宗?呵,若果我陳氏太公知我哋在異鄉做豬做狗……”
他仰頭望向岡州會館的匾額,看著關帝圣君的畫像,聲音輕得像嘆息,“怕是要掀了棺材板,罵一句不肖子孫。”
正廳陷入死寂。
檐下新會子弟的刀刃微微低垂,幾個年輕后生眼神閃爍。
“好大的口氣。”林朝生捏著茶蓋拂去浮沫,“你可知唐人街每日多少張嘴要吃飯?會館不收規費,同鄉會不開賭檔,不販鴉片,你讓那些新來的四邑仔去搶鬼佬的面包吃?”
陳九突然起身,走到圓桌的主位,卻沒有坐下。
“舊年臘月,寧陽會館在碼頭扣下三百新客。”
他手指撫摸過桌沿,看著張瑞南,“每人簽下二十美元‘擔保金’,轉頭就把人賣給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每個苦力抽五美元人頭費。”
“我說的對不對?”
他說完,又轉向李文田。
李文田臉色驟變,“我剛來金山不久,你們三邑會館的賬房在都板街當眾打斷個臺山仔的腿,只因他受不了鐵路上的盤剝,逃契。好不容易跑出來卻被你們抓到。”
“至于協義堂……”陳九轉頭看向那些打仔里面,有些人不自覺躲開他的眼神,“在中國溝逼死的勞工不下十個,最小的后生仔才十四歲。”
王崇和站在院子中央,刀鞘突然重重磕地。打仔齊刷刷后退半步。檐下陰影里,有個年輕后生突然抬手抹了把眼睛。
“夠了!”張瑞南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當眾呵斥,“會館有會館的規矩,輪不到你個四九仔說三道四!”
“規矩?”陳九突然嗤笑,“我以為你們的規矩是帶著同族的男丁吃好活好,不是縮在唐人街吸自己人的血!”
“你少在這里血口噴人!”不知道多少人被他這番話刺痛。
陳九沒有回答,笑容里有些玩味。
正廳梁柱間忽然卷過陣陰風,幾十盞燭火齊齊搖曳。幾個老館主下意識望向供桌上的關帝像,神像怒目圓睜的臉在光影交錯間竟顯出幾分悲憫。
“陳九!”
張瑞南喝下一口冷茶,知道不能繼續放任他在這里胡說,直指核心,“說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實話告訴你,今天我們找你來是想和談的,但如果談不攏,那些刀斧手就在這里候著,就算是你捕鯨廠盡數打來,今日我也做主在這里留下你的命!”
“我看你如此咄咄逼人,想必是早就有說法,說出來讓我等聽聽。”
陳九轉身直視老人,點了點頭:“我知道要你們斬斷煙檔、賭館、雞竇的污糟財路,實同咬你們的老命冇分別,但是做了這么缺德生意,總該有所表示。
“我要你們各會館從這些生意里抽水,協定一個數額,以中華公所的名義,在花園角建一所義學。”
“還有把唐人街的醫館都集中起來,別再分是誰家的,建一所大的中醫診所,給大家伙看病。”
“要不是這件事單靠我做不成,我根本懶得分這個名分給你們。”
花園角是唐人街外圍的一個小廣場,每日早晨都會聚集了許多華人,在這里蹲著等著招工,人最多,消息也最為靈通。
“發你嘅春秋大夢!”林朝生拍案而起,“你當自己是誰,一句話就讓六大會館掏錢?當我哋系善堂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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