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雨水畢竟是老天爺的賞賜,時有時無,哪里有個準頭?
倘若真撞上個十天半月不下雨的漫長旱季,莫說滿足漁寮上下數百口人每日的飲用、漿洗之需,怕是連牲口都喂不飽。
原先那口老掉牙的蓄水池,即便前些日子阿炳叔帶著人仔仔細細修葺了一番,終究也只是杯水車薪,濟不得大事。
“九爺,-->>這水的事兒再不想轍,開春后別說腌魚曬網了,怕是兄弟們每日三餐的嚼谷用水,都要斷頓了!”
皮膚黝黑、身材壯實的張阿彬尋到陳九,粗獷的臉上布滿了焦慮。他張阿彬是打小就在海邊浪濤里滾大的漁家子弟,祖祖輩輩都靠海吃飯,自然深知這淡水對于一個臨海聚落而,究竟有多么金貴,那簡直就是命根子!
陳九自然也明白這個中淺顯的道理。這些時日以來,他只要一得空閑,便會領著劉景仁、何文增這兩個左膀右臂,再叫上幾個熟悉本地水文的老漁民,頂著風,在漁寮周遭方圓十數里內仔細勘察,一寸寸地尋摸著。
“九爺,依我淺見,”
何文增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漁寮議事堂后方那片地勢略微開闊平坦的洼地,“此處地勢低洼,且觀其土質,多為黏土,保水性甚佳。不若便將原有的蓄水池向此處拓展延伸,深挖廣積,再輔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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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摸出一本自己一筆一劃抄錄的《水利集說》殘卷,這還是托黃阿貴專門給他尋來的,翻至其中一頁,指著上面的圖文繼續道:“……仿效江南水鄉一帶常見的‘天井采水’之法,將漁寮各處房舍屋頂承接的雨水,通過竹管暗渠,盡數匯引入這新擴的水池之中。如此一來,雨水便能聚沙成塔,積少成多。”
這本《水利集說》手札,乃是黃阿貴帶著王二狗尋了許久淘得的抄本,其中雖多殘缺,卻也記載了不少祖宗傳下的民間水利營建的實用法門,堪稱寶貝。
陳九聞,眼前登時一亮!這法子聽起來雖算不得石破天驚,卻貴在簡單實用,頗合眼下的情境。
“好!跟何生意思!”陳九當即拍板,“此事便這么定了!”
說干就干。
阿炳叔這位老木匠再次披掛上陣,領了死命令,帶著手下那幫子技術嫻熟的木匠師傅,以及一群從薩克拉門托那邊流落過來、暫時無以為生的失業華工,便轟轟烈烈地展開了這項關乎漁寮命脈的“聚水大工程”。
頭一樁,便是擴建原有的蓄水池。
百十號精壯漢子們分作幾班,膀子甩開,輪番上陣,硬是憑著一腔血勇和手中的鐵鍬、鋤頭、扁擔、籮筐,將那原有的蓄水池生生向西拓展了近乎一倍,深度更是往下掘了足有兩丈有余。
一時間,工地上號子聲、鐵鍬入土的鏗鏘聲、泥土傾倒的嘩啦聲,交織成一曲漁寮版的勞動號子,響徹云霄。
挖將出來的黑褐色黏土,也未曾糟蹋,盡數被運往新池的四周,眾人齊心協力,用木夯一遍遍夯砸結實,筑起一道道堅不可摧的防水堤壩,瞧那架勢,便是洪水來了,也休想沖垮分毫。
至于池底和新擴建的池壁,更是講究。
大塊大塊的石頭被敲成形,仔細打磨,隨后一塊塊嚴絲合縫地壘砌起來。
那石塊間的縫隙,則用當地海邊特產的蠣灰、細河沙,混上黏稠的糯米漿和堅韌的麻絲,一絲不茍地填補得嚴嚴實實,再用火燎過的木炭條反復碾壓,確保水池壁壘森嚴,滴水不滲。
與此同時,漁寮內所有房舍的屋頂,也都經歷了一番徹底的改造。
無論是新近落成的松木板房,還是漁寮原先那些個煉油廠房、宿舍灶房,屋檐之下無一例外,都加裝了掏空了內芯的堅實松木制成的導水槽。
工匠們還在導水槽的接口處用桐油麻絲纏繞封堵,確保不會漏走一滴雨水。
這些縱橫交錯、長短不一的導水槽,如同蛛網般遍布漁寮,將屋頂瓦楞間匯聚的每一滴珍貴雨水,都小心翼翼地導向中央那個新擴建的、規模宏大的蓄水池。
劉景仁也是個肯動腦筋的,不知從哪本西洋雜書上翻來的法子。他在蓄水池的幾個主要入水口處,匠心獨運,指揮著眾人用大小不一的鵝卵石、粗糲的沙子、碾碎的木炭以及砸爛的牡蠣殼,按照不同的厚度,分層鋪設了幾個瞧著簡陋卻頗為實用的過濾池。
雨水順著導水槽嘩嘩流入,先經過這幾道“關卡”的層層過濾,雖說還不能直接舀起來就喝,但至少濾去了水中大部分的泥沙、草葉等雜質,變得比先前清澈了許多,少了幾分土腥味兒。
“九爺,您瞧瞧!”
劉景仁指著那幾重過濾后明顯清澈不少的池水道,臉上帶著幾分藏不住的得意。
“這法子瞧著土笨,卻是管用得很!這水嘛,就跟這人心一個道理,多濾幾道,總能清亮幾分不是?”
他還特意尋了塊木牌,歪歪扭扭地用英文寫上“filter”(過濾)二字,插在過濾池邊,非要讓陳九也學著念上幾遍,加深印象。
陳九凝望著那在陽光下泛著微光的池水,正一滴滴緩慢而堅定地滲過層層濾料,逐漸變得清澈起來,心中也是一陣久違的欣慰。
在這片荒涼貧瘠、淡水奇缺的鹽堿灘上,每一滴清冽的淡水,都比金子還要寶貴。
為了進一步確保這來之不易的水源潔凈,陳九更是嚴令,蓄水池上游百步之內,不得傾倒任何污穢之物,便是解個小手也不成!違令者,家法重處,絕不姑息!
他又特意囑咐阿萍嫂她們這些細心的婦人,每日清晨,務必將頭一天積攢下來的雨水撈上來部分,倒入廚房那幾口大鐵鍋之中,用猛火燒開,徹底煮沸,晾涼之后,再小心分發給寮中眾人飲用。
“water…boiledwater…issafe,understandsafe!”
他努力地用他那半生不熟、帶著濃重廣東腔的英文練習,雖然發音依舊蹩腳生硬,聽得莫里斯那洋鬼子直咧嘴,但那份關切之情,卻是任何語都無法掩蓋的。
經過這番大刀闊斧的改造與眾人齊心協力的辛勤勞作,華人漁寮的淡水供應問題,總算是有了初步的、令人稍感安心的保障。
蒸汽浴室升騰的熱浪,驅散了漁寮經年累月的陰冷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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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新擴的蓄水池中匯聚的淡水,則一點一滴滋潤著這片曾被世人遺忘的貧瘠鹽灘。
每當瞧著兄弟們泡完熱水澡后那一張張紅光滿面、舒筋活絡的暢快模樣,聽著婦孺們用著相對潔凈的水浣洗衣裳、熬煮魚羹時的歡聲笑語。
陳九便覺得,在這寒冬臘月的時節,所有的一切辛勞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盡管有很多不足,這小小的華人漁寮,在這片舉目無親的異國荒灘之上,總算磕磕絆絆地,開始有了幾分真正“家”的雛形與暖意。
前路依舊布滿荊棘,兇險難料,但至少此時此刻,他們擁有了驅寒的爐火與相對潔凈的飲水,更重要的,是那一顆顆在苦難磋磨中愈發堅韌不屈,并對渺茫未來重新燃起渴望與期盼的心。
陳九喃喃,“home…thisisournewhome…”
是所有人的家…
一個需要他們這些流浪者,用自己的雙手和滾燙的血汗,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一磚一瓦,一點一滴,親手搭建起來的,一個可以庇護自己的屋企。
無論是蒸汽浴室,還是蓄水池,樁樁件件,無不讓陳九看得分明。
何文增的學識,那些從故紙堆里扒拉出來的智慧,劉景仁從那些西洋鬼畫符般的書本上學來的新奇法門,乃至莫里斯那洋鬼子擺弄鍋爐、修造船只的精湛手藝,都在這漁寮初創的艱難時刻,迸發出了尋常武夫莽漢,便是百十號人也無法比擬的巨大力量。
這一樁樁,一件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一記記敲打在陳九的心頭,讓他那顆在海上風浪中磨礪得粗糲的心,愈發警醒通透。
想要讓跟著自己的這幾百號兄弟們吃上一頓飽飯,夜里能踏踏實實睡個安穩覺,手中有刀有槍,背后有兄弟們撐著,有的是一身牛力,或許并不算什么登天難事。
可若想在這片危機四伏、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真正地扎下根來,讓所有人都能挺直了腰桿做人,過上安穩舒坦的好日子,那單憑著一股子狠勁,憑著拳頭硬、刀子快,怕是遠遠不夠的。
到頭來,還得是倚仗更多像何文增、劉景仁這樣肚里有墨水、腦子活泛的“人才”,還得是自家要多掌握些那些以往學不會、卻能安身立命的“知識”才行。
這世道,前路漫漫,艱險重重。
金銀財寶固然人人喜愛,可到了緊要的關頭,能開辟出一條生路的,往往卻是這些平日里看不見、摸不著,卻又金貴無比的技術和知識。
它們與金子一樣,不,有時候甚至比金子還要值錢!
想到此處,陳九胸中那股因當初在薩克拉門托搭救那勞什子“白紙扇”,平白折損了許多性命而郁結許久的不甘與憋悶,竟也如同被這浴室中的熱氣一蒸,無聲無息地消解了幾分。
路走錯了,尚有機會回頭;人沒了,卻再也活不過來。
與其沉湎于過往的對錯得失,不如把眼光放得長遠些,琢磨腳下該如何走,才是正經。
看來,日后若得了機會,定要設法讓漁寮多融入、吸收些這些來自西洋的先進知識,多去尋覓、招攬些身懷一技之長的能人異士。
這華人漁寮的將來,這數百口人的身家性命,或許,就真的系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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