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
血腥味卻未停。
濃稠的紅色,潑滿了關帝廟前的石磚地面,滲入每一條縫隙,也滲入每一個圍觀者的心底。
從云層里泄出來的光,被阻隔在唐人街逼仄的屋檐之外。
葉鴻帶來的七十余名協義堂打仔,此刻還能站著的,已不足三分之一。他們或倚著墻喘息,或被同伴攙扶著,臉上除了傷痛,更多的是驚懼與茫然。
那些平日里橫行街市、自詡兇悍的亡命之徒,在真正見過血、踩過尸的捕鯨廠刀斧手面前,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至公堂這邊,陳九的弟兄亦有損傷,但陣型未散,殺氣更盛。
阿忠的長棍柱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卡西米爾和他手下的黑人兄弟如鐵塔般護在陣前,眼神兇悍。
協義堂的打仔們三三兩兩被圍在一角,低頭垂目,只盼能有個好下場。
王崇和的刀,終于歸鞘。
那柄飽飲鮮血的馬刀,此刻安靜地懸于他的腰側,像一頭暫時蟄伏的兇獸。他身上的煞氣卻未曾消散半分,只是沉淀得更深,如同深潭,一眼望不到底。
他提著滴血的馬刀,一步步走向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身影。
阿越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砍刀早已掉落在地。他看著王崇和向他走來,臉上沾著血污,眼神復雜難明。
“師兄……”阿越的聲音帶著哭腔。
王崇和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樣,摸摸他的頭。
然而,手伸到一半,卻又猛地停住。
他看著阿越身上那件協義堂的短打,看著他眼中那還未完全褪去的迷茫與恐懼,心中百味雜陳。
忍不住閉上了眼睛,手微微顫抖。
他想起了死去的劉晉,想起了師父的囑托,想起了這些日子以來壓在心頭的悔恨與自責。
最終,只是沙啞著嗓子說了一句:“跟我回去……你大師兄還在。”
說罷,他轉身,一步一步,走回陳九身邊。
每一步都踩在黏稠的血泊中,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在這死寂的修羅場中,顯得格外清晰。
阿越沒有跟上來。
師兄的話,像一根針,輕輕撥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卻也牽扯出無數斷裂的絲線,再也理不清頭緒。
他最終沒有動,只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關帝廟前,橫七豎八躺倒的,是協義堂的尸身,還有一些……分不清是哪個會館助拳的倒霉鬼。
葉鴻還仰躺在原地。
他那雙圓睜的眼,還殘留著臨死前的瘋狂與不甘,直勾勾地瞪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質問這蒼天,為何他葉鴻縱橫半生,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六大會館的代表們,此刻早已沒了先前的倨傲與從容。
他們一個個面如土色,或僵著臉故作冷靜,或勉強扶著身邊的桌椅,眼神躲閃,不敢直視那個立在前面的年輕人——陳九。
空氣中,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咳咳……”
寧陽會館的張瑞南,最先打破了這死寂。
他整了整衣服,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聲音卻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陳……陳九兄弟……”
他這一聲兄弟,叫得倒是比先前順口了許多。
“今日武圣爺前斗陣……是你勝了……”
張瑞南拱了拱手,“我等……我等也是受了葉鴻那廝的蒙蔽,才……才有今日之大錯…”
“未曾想,他是如此背信棄義之人,我們推他出來都系為了唐人街日后發展,為大家謀啖飯食。”
“陳九兄弟,既然你贏曬,不如揾個靜局,等我沖壺靚普洱慢慢斟?”
“此后金山華人的處境,唐人街的米路,還需要兄弟的意見。”
他身后的幾位會館管事,也如同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臉上堆滿了笑容,與方才那副興師問罪的嘴臉判若兩人。
同鄉會的那些頭目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個縮在角落里,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地縫里。他們先前還在竊竊私語,盤算著如何在這場爭斗中漁利,此刻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
這個陳九,太狼胎!
至公堂新扎的紅棍,直情是只不講規矩不講情面的癲老虎!
看這樣子,誰要是再跳出來,怕是今日這場面還不算完!
陳九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些人,那雙深邃的眸子,像兩口古井,波瀾不驚,卻又仿佛能吞噬一切。
他的目光掃過張瑞南,掃過林朝生,掃過李文田……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躲開眼神,心中惴惴。
“被葉鴻蒙蔽?”
半晌,陳九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
“張館主,你倒是說說,何為蒙蔽?是你們聯手協義堂,想將我連根拔起,想要借機打壓至公堂?還是你們在背后使絆子,想看我陳九血濺當場,跪低求饒?”
張瑞南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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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人和會館的林朝生開口
“還請陳九兄弟見諒…”
“我哋絕對沒有這樣的意思,你都見啦,葉鴻死鬼臨尾香都仲鬧緊我等,之前合作都是為在如今之亂局揾啖安樂茶飯,旦求自保。”
“既然今日慶典….”
“夠了。”陳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走到香案前,那里還殘留著幾炷-->>未曾燃盡的巨香,香灰散落一地,混著血污,狼藉不堪。
他拿起案上一個還算完整的茶碗,給自己斟了一碗早已冷透的茶,一飲而盡。
“諸位,”他放下茶碗,目光再次掃過眾人,“今日關帝廟前呢個茶局,飲完。”
“個結果,你們自己有眼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