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兵連!聽我指揮!”
“以登陸點為圓心,向外推平三百米!把那些該死的紅樹林和灌木統統砍光!我要看到開闊的射界!”
數百名拿著利斧和砍刀的工兵和爪哇苦力不情不愿地下船,跳入泥水中。
巨大的紅樹被砍倒,茂密的灌木被清除。
原本郁郁蔥蔥的河岸被強行清理出了一片光禿禿的爛泥地。
這不僅是為了防止蘭芳人的冷槍,更是為了給后續部隊騰出展開的空間。
緊接著,是構建橋頭堡。
“把砍下來的樹干堆起來!就在那兒,構筑環形防線!”
范德博世中校指揮著輔軍,利用剛剛砍伐的濕漉漉的樹干,在河灘外圍迅速搭建起了一道簡易的胸墻和拒馬。
尖銳的樹枝指向叢林深處,阻擋試圖沖鋒的敵人。
“二號駁船,把那兩門12磅海軍炮卸下來!小心點,別讓它們翻進泥里!”
斯佩克上校親自指揮水兵,利用滑輪組和吊臂,將兩門沉重的青銅滑膛榴彈炮從船上吊放到了剛剛鋪設好的原木棧道上。
這種火炮雖然射程不如陸軍的新式克虜伯鋼炮,但它們由青銅鑄造,耐腐蝕,且射速較快。
水兵們將它們推到了防線的兩個對角,黑洞洞的炮口并非指向前方準備進攻的叢林,而是指向河流的上下游和側翼。
炮手們迅速打開danyao箱,露出了里面一排排令人膽寒的葡萄彈——那是裝滿鐵球的鐵皮罐子,專門用來對付近距離密集沖鋒的敵人。
這是荷蘭人的保險鎖。一旦前線受挫,主力部隊陷入膠著,這兩門火炮就是守衛登陸點、danyao庫和退路的最后屏障。
隨后,成噸的danyao箱、干糧桶、備用的槍管和醫療器械被從船上卸下,堆積在防線中央的一塊相對干燥的高地上,上面蓋上了防雨的油布。
隨軍醫生開始在旁邊搭建野戰醫院帳篷。
看著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范德海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雖然要打一場追求速度的殲滅戰,但是這次他親自率隊,部下也都是急于甩脫責任的精銳。
這才是皇家陸軍該有的樣子,嚴謹、刻板、無懈可擊。
“將軍,橋頭堡建立完畢。”
下半身滿是泥漿的范德博世中校跑過來敬禮,
“留守衛隊已經安排就位,配合炮艇上的水兵防守灘頭。物資卸載了二分之一,足夠支撐第一階段作戰。”
“很好。”范德海金看了一眼懷表,“雖然浪費了一些時間。現在,我們的屁股坐穩了,該揮拳頭了。”
他指向那條清理出來的、通往幽深密林的硬土路。
“情報呢?我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負責偵察的安汶部隊長官此時也折返了回來,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將軍,我的斥候已經沿著那條路前出了一點五公里。他們檢查了沿途的樹冠和草叢,沒有遭遇抵抗,沒有陷阱,只有零星的幾個蘭芳的哨兵,動作很快,想抓個舌頭都不能。”
“沒抓到哨兵?”范德海金皺起了眉頭,臉色有些難看。
“是的,將軍。沿途的村落都空了,連雞狗都被帶走了。他們似乎……完全放棄了外圍防御,收縮回去了。”
“誘敵深入?”范德海金冷笑一聲,
“他們的指揮官,似乎跟我的想法一樣。”
他轉過身,看著身后正在集結完畢的皇家陸軍主力。士兵們雖然疲憊,但手中的博蒙特m1871buqiang擦拭得錚亮,炮兵們身旁的鋼鐵巨物擇人欲噬,這給了他無窮的信心。
“既然他們想在里面決戰,那就成全他們。”
“傳令下去。”
“就地修整,明天一早,全軍呈縱隊行軍。
叢林太密,橫隊無法展開。讓安汶營分成兩隊,在大路兩側的叢林里平行推進,充當側翼掩護,防止伏擊。”
“第一野戰營為主攻。我要讓蘭芳人嘗嘗現代戰爭的滋味!”
回應他的是軍靴碰撞的聲音。
第二天一早,軍號開始在這片灘頭陣地響起。
“voorwaarts!(前進!)”
“voorwaarts!(前進!)”
密集的皮靴踏擊硬土路面的聲音,作為殖民帝國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這片古老雨林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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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羅洲,老虎嶺阻擊陣地。
空氣悶熱得像是一口被蓋上了鍋蓋的大蒸籠,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濕熱的土腥味。
荷蘭人在下游河灘砍樹立寨的同時,老虎嶺上的土木作業也進入了最后的瘋狂階段。
這里沒有蒸汽機,沒有絞盤,只有幾千雙長滿老繭的手,和客家人那股子仿佛能把山刨開的蠻力。
“別往下直著挖!撲領母!這是戰壕,不是礦井!”
張牧之的聲音嘶啞,他在泥濘的戰壕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手里拿著一根藤條,不時糾正著正在揮汗如雨的礦工。
“說了多少遍!要彎!要像蛇一樣彎!”
他跳進一個剛挖好的土坑,指著那筆直的溝沿吼道,“你把溝挖得比尺子還直,荷蘭人的炮彈要是掉進來一顆,光是彈片就能順著溝把這一排弟兄全削了!改!給我改成‘之’字形!”
負責這一段的工頭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礦工,綽號“鐵頭”。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看著這位年輕的教官,眼里雖然有敬畏,但也透著股不服氣。
“張教官,咱們挖了一輩子金洞子,講究的是直上直下透氣快。你這彎彎繞繞的,費工不說,土也不好運啊。”
“費工總比費命好!”
張牧之把一把工兵鏟插進粘稠的紅土里,“這種紅土粘性大,但是怕水泡。鐵頭叔,你們是行家,不用我教你們怎么支護吧?
把那些砍下來的坤甸鐵木,給我斜著打進去,做成護坡。還有,把挖出來的土堆在前面,拍實了!那是擋子彈的胸墻,不是給你墊腳的!”
盡管嘴上抱怨,但這群礦工的執行力確實令人咋舌。
他們不懂什么叫戰壕工事,不懂怎么挖防炮洞,也不懂什么叫側射火力點,但他們懂土。
他們知道怎么用竹片和圓木在松軟的爛泥里搭建出堅固的支撐結構,甚至比張牧之在書本上學的還要實用。
他們利用采礦的經驗,迅速在戰壕底部挖出了排水溝,甚至在幾個機槍陣地上方,用粗大的原木搭建了足以防避榴霰彈破片的掩體——這在他們眼里,和防止礦難塌方的棚子沒什么兩樣。
僅僅不到一周時間,一道沿著山勢蜿蜒、深達一米五、且具備了防炮洞和交通壕雛形的野戰防御體系,就已經硬生生從雨林里長了出來。
……
戰壕的盡頭,一處隱蔽在巨型榕樹根部下方的指揮掩體。
阿昌叔正盤腿坐在地上,手里拿著一塊干硬的餅子在啃。砍刀就放在手邊,刀刃被磨得雪亮。
“牧之,坐。”
阿昌叔指了指對面的danyao箱,“紅毛鬼在河灘上扎營了?”
“對,聲勢很大。”
張牧之摘下斗笠,露出了被汗水浸透的短發。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手繪的草圖,攤在地上。
“他們很謹慎。砍樹、立寨、架炮,一步一扎。看來這次帶兵的是個硬茬子,沒想一口氣沖上來。”
“老手好啊。”
阿昌叔嚼著餅子,眼中精光四射,“老手怕死,想得多。要是愣頭青,一口氣沖過來,咱們還反應不過來。”
“阿昌叔,您得看看這個。”
張牧之指著草圖上的一條長長的線條,那是他對荷蘭行軍隊列的推演。
“我在澳門研究過荷蘭人在亞齊的戰報,特別是他們這幾年的戰術和叢林行軍習慣。他們的軍隊,有一個致命的死穴。”
“死穴?”
“對,就是他們的尾巴。”
張牧之用炭筆在圖上重重畫了一個圈,位于隊伍的最后方。
“荷蘭皇家陸軍,看起來裝備精良,實際上是一支極度臃腫的貴族軍隊。他們的職業士兵,哪怕是安汶雇傭兵——也是不屑于背負重物的,最多就是背點跟自己有關系的東西。
在亞齊,一個標準的荷蘭行軍縱隊,如果是兩千名戰斗兵,那么后面至少跟著一千五百名,甚至兩千名苦力。”
張牧之的聲音壓低,透著一股寒意:
“這些苦力,有的是被強征的爪哇輔兵,有的是被強征的囚犯。他們背著沉重的danyao箱、咸肉桶、帳篷,甚至還要抬著那些犯了腳氣病和瘧疾的老爺兵。”
“這條尾巴,在叢林小路上會拉得非常長,可能有三四里地。而且,因為負重很多,他們走不快,一旦遇到襲擊,既跑不掉,也沒法抵抗。”
阿昌叔停止了咀嚼,目光緊緊盯著那個圈:“你是說,他們的糧食和子彈,都在這幫勞工身上?”
“沒錯。”
張牧之點頭,“荷蘭人的正規軍,也就是主力部隊,肯定會走在中前段,作為鐵錘來砸我們的陣地。而那些安汶人會被當作先鋒,和撒在兩翼當斥候,。
留在最后面看守這些苦力和物資的,通常只有少量的后衛部隊,而且是戰斗意志最差的部隊。”
“這就是他們在亞齊吃了八年虧還沒改掉的毛病——過度依賴人力后勤,卻又無法保護這漫長的補給線。”
張牧之抬起頭,直視著這位太平天國的老將。
“阿昌叔,正面戰場,我會用機槍和連珠槍把他們的頭打破,把他們死死釘在老虎嶺下面。”
“但能不能把這幾千人全埋在這兒,關鍵不在我,在您。”
他伸手指了指地圖上那個代表灘頭陣地和后勤縱隊的位置。
“你的突擊隊,不要去碰他們的硬骨頭。也不要去管那些安汶兵。”
“你帶的老兵,是咱們的部隊中戰斗經驗和意志最強的,去插進他們的屁股!”
張牧之眼中閃過-->>一絲狠辣,“那些爪哇苦力和囚犯,平時被荷蘭人用鞭子抽,心里恨透了這幫紅毛鬼。一旦你捅了他們的后勤隊伍,捅了他們的尾巴,那就是一場嘯亂!
受驚的苦力會沖散荷蘭人的后衛部隊,會扔掉所有的danyao和糧食,倉皇逃跑。
“所以為什么德利地區和亞齊的游擊隊能打這么多年,而荷蘭人轉為修建陣地往前推進,因為他們的排槍戰術在雨林里不好用。而他們還沒總結出新的應對雨林的戰術!
“荷蘭人,或者說大部分歐洲貴族體系下的職業軍隊,又沒辦法放棄這套打法,因為他們的戰斗力,直接來源于這些老爺兵。
雨林里植被茂盛,道路狹窄,他們的隊伍和槍械鋪不開,博蒙特威力大,射程遠,但反而沒有連珠槍好用,所以他們在蘇門答臘十分依賴安汶兵的白刃戰。”
“沒有了苦力,荷蘭人的大炮就沒有炮彈,士兵就沒有飯吃,傷員就沒人抬。在這雨林里,一支現代化的軍隊如果沒有了后勤,崩潰只需要兩三個晚上。”
“你這是要吃他們絕戶啊。”
阿昌叔回了一句,
他緩緩咽下最后一口硬餅子,拿起地上的砍刀,用大拇指輕輕刮了刮刀鋒。
老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猙獰的笑意,
“你是讓我去放火,去煽風。”
“把這幫紅毛鬼的家里鬧個底朝天,讓他們前面打仗,后面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