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平二十年冬至前七日,議事會大廈的銅鈴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震顫,第一聲鐘鳴尚未散盡,來自北河省的農民代表王春燕已捧著一卷桑皮紙賬冊走上發臺。她的布鞋邊緣還沾著藁城縣水渠邊的凍土,賬冊里夾著三枚不同年份的麥穗——最干癟的那枚屬于均平十五年,那時水渠未通,畝產不足三百斤;最飽滿的屬于均平二十年,穗粒飽滿得能壓彎秸稈,畝產已逾千斤。“陛下,諸位代表,”她將賬冊在案幾上攤平,紙頁間露出密密麻麻的紅手印,“這是十七行省百姓托俺帶來的請愿,他們說政策是好政策,就像這麥穗,種子優良,可到了縣鄉,就像水渠被石頭堵了,水過不來。有的學司把寒門學子的名額給了官宦子弟,有的文旅司拿修古街的錢蓋了酒樓,有的村議事會,俺們莊稼人連門都進不去,只能在墻外聽著他們議怎么漲租子。”
話音未落,來自龍江省的工人代表趙鐵錘“哐當”一聲放下手里的扳手,那扳手邊緣還留著機械廠的機油漬,是他今早從濱爾哈府機械廠帶來的。“王大姐說的,俺們工人也有體會!”他的聲線像被砂輪磨過,帶著金屬的質感,“就說平府公共交通集團,司機們凌晨三點就得跑車,油錢被扣了三成,車壞了沒人修,上個月有八輛車在路上拋錨,乘客罵,公司罰,可董事長的馬車換了三輛,全是南洋紅木造的!庫頁島的漁民更慘,漁稅一年漲了三成,官船還搶他們的漁獲,說‘這是朝廷的海,想打漁就得交孝敬’!”他從工具箱底層掏出個鐵皮盒,倒出一堆銹跡斑斑的零件,“這是從北冰洋省煤礦拆下來的,按規制早該換了,可管事的說‘能湊合用’,合著礦工的命就不如一塊鐵皮金貴?”
議事會大廳的穹頂垂下三百七十二盞青銅燈,隨著代表們的議論聲忽明忽暗,燈影在青磚地上搖晃,像一片不安的水紋。來自法學界的代表周明遠敲了敲案上的算籌板,全息屏上立刻浮現出《大明國憲典》第73條:“全國議事會每三年須組織一次全域巡訪巡查,覆蓋所有行省、自治省及總督轄區,核查政令落實情況,傾聽民眾訴求,巡訪組由議事會牽頭,吸納工農代表、監察官員及社會賢達組成。”他的指尖在“所有”二字上重重一點,“如今距上次巡訪已逾四年,花省監察系統暴露的問題,絕非孤例。臣提議,即刻啟動全國議事會首屆第一輪巡訪巡查,直抵每個行省的地頭、車間、村寨,看看《國憲典》的條文,是不是真的長在了民心的土壤里。”
代表們面前的表決器次第亮起,綠色的“贊成”二字如潮水般漫過全息屏上的全國輿圖。當議事會事務院總理宣布“全票通過”時,銅鈴恰好敲響第三十九聲——這是《巡訪巡查規程》規定的啟程之數,每聲鈴響都與主陣的“民主鏈”產生共振,將消息實時傳至北冰洋省的煤礦、洪冥洲的種植園、爪哇省的香料作坊。
總理清了清嗓子,全息屏上的輿圖驟然放大,三十三個行省、自治省、總督省的名稱用鎏金大字標出,每個名稱旁都浮現出待巡訪的單位。“經全國議事會常務委員會審議,”他的聲音透過擴音法陣傳遍大廳,“本次巡訪巡查范圍包括:北冰洋省,花省,蒙古自治省,庫頁島,龍江省,京北府,津天府,北河省,東山省,蘇省,浙省,海府,閩省,徽安省,東廣省,西廣省,南廣省(省會河內),瓊南省,南云省,藏西自治省,疆新自治省,夏寧自治省,爪哇省,洪冥洲總督省(下轄洪冥省、洪安省及洪安省新西府)。”
他頓了頓,指尖劃過輿圖上的重點標記:“巡訪巡查單位包括:花省都察院;提級巡訪單位:花省花府都察院,花省花府花縣都察院,閩省寧建府陽建縣都察院,大洋洲省縣衙;其他單位:大明科學院,戶部,學部,禮部,花省學司,閩省文旅司,花省平府歷代縣平府公共交通集團,花省平府歷羊縣戶司,花省平府羊縣理前鄉賢達村村仁,花省平府羊縣理前鄉賢達村村議事會,花省花府花縣衙前鄉里文村村議事會,大明皇家建設集團,工部,花省櫻花建設集團。”
名單宣讀完畢,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總理側身指向發臺一側:“巡訪巡查組組長由人民監督協會會長魏民望擔任。”須發花白的魏民望起身時,腰間的算籌串輕輕碰撞——那是用江南織造廠的廢紗錠熔鑄的,每枚算籌都刻著不同年份的棉產量。“副組長四人:女帝朱韻瀾同志,工人代表趙鐵錘同志,農民代表王春燕同志,都察院左都御史周鐵山同志。”
我起身時,袖口的算籌紋刺繡與常服的暗紋嚴絲合縫。這不是殊榮,而是《國憲典》“權力制衡”原則的具象化——即便是皇權,也須接受民心的檢驗。“臣與諸位同行。”我按住案上的巡訪日志,封皮內側已拓好三十三省的輿圖輪廓,“不乘官轎,不擺儀仗,換布衣,搭貨車,悄悄去看真實的賬本,聽掏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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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鐵錘將扳手別回腰間,王春燕把北河省的谷種裝進竹籃,周鐵山展開那本磨得發亮的《大明監察法典》——書頁間夾著七枚不同成色的印泥,是他歷任七省監察官時收集的,“印泥摻了沙子,蓋出來的章就不清不楚;人心摻了私念,辦出來的事就歪歪扭扭。”
三日后的寅時,天還未亮透,我已換上一身靛藍色布衣——這是主陣按海府漁民常服樣式特制的,領口內側縫著微型記錄儀,能實時存儲所見所聞。趙鐵錘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工具箱,里面除了檢修工具,還塞著六個玉米面窩頭,是王春燕凌晨在議事會食堂蒸的。“陛下嘗嘗,”她往我手里塞了個,熱氣透過粗布燙得掌心發麻,“俺娘說,吃這個扛餓,跑遍三十三省都不慌。”
我們搭乘的第一輛貨車是去花省的,車夫是個滿臉風霜的漢子,車斗里裝著冬小麥種子。“官老爺們又要下來檢查?”他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里面是張揉得發白的紙條,“這是俺們村的灌溉渠報修單,遞上去三個月了,就等來句‘經費緊張’,可隔壁鄉紳的花園子,水渠修得比龍袍還花哨。”
貨車行至花省平府地界時,趙鐵錘突然拍了拍我肩膀,示意往路邊看——三個公交司機正蹲在槐樹下啃干糧,其中一個舉著個豁口的搪瓷缸子,里面的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見人影。“平府公共交通集團的,”他聽見我們的動靜,抹了把嘴,“上個月跑了三百趟車,油錢被扣了三成,說俺們‘虛報里程’,可誰不知道,那點油只夠跑兩百五十趟,剩下的五十趟,是俺們自個兒掏錢加的。”他掀開駕駛座下的暗格,里面藏著本磨破的賬本,“每趟的里程、油耗都記著呢,按這數,集團至少得補俺們十二兩銀子,可他們說‘愛干不干’。”
午后抵達花省都察院時,我們故意繞到后門,見兩個小吏正往馬車上搬箱子,箱角露出半匹云錦。“田院長新換的被褥,”其中一個壓低聲音,“說是議事會撥的‘辦公經費’,其實——”話沒說完,就見田望舒扛著鋤頭從里面出來,粗布短褂的后頸沾著泥。“你們在嘀咕啥?”他把鋤頭往墻根一靠,“這云錦是查貪腐時抄的,正要送去給孤兒院做被面,誰敢私用,俺這鋤頭可不認人!”
我們跟著他進了都察院,院子里沒鋪青石板,種著半畝冬小麥,田望舒說這是“提醒自個兒別忘了本”。檔案室的門沒鎖,他隨手推開,里面的卷宗堆得比人高,最上面那本標著“花縣學司”。“陛下來得正好,”他翻開其中一頁,指著“重點學堂錄取名單”,“這十個名字,有八個是學司郎中的親戚,真正考上的寒門學子,全被刷下來了。”
正說著,王春燕從外面回來,手里攥著支斷了的毛筆,是從花縣學司門口撿的。“有個娃蹲在墻根哭,”她眼圈泛紅,“說考了全縣第三,卻被告知‘名額滿了’,可他看見學司郎中的侄子,連《算籌經》都背不全,卻穿著重點學堂的制服招搖過市。”
我們悄悄溜進學司檔案室時,管理員正在打盹,桌上的賬冊敞著,趙鐵錘用測厚儀掃過紙頁——“重點學堂修繕費五千兩”,但我們上午去學堂看過,屋頂的瓦片缺了七塊,冬天漏雪,夏天漏雨。“這錢去哪了?”我指尖劃過賬冊上的朱紅大印,印泥里摻的金粉不對,是后補的,“查這筆款的流向,肯定有貓膩。”
離開花縣學司,王春燕突然拉著我們往鄉下走,說她聽農戶講,花省平府歷羊縣戶司克扣賑災糧。“俺們村去年遭了蝗災,”村口的老嬤嬤顫巍巍地摸出個瓦罐,里面只剩小半碗糙米,“戶司發的賑災糧,說好每戶三石,實際只給了一石半,還摻著不少沙子。”她掀開地窖門,里面藏著本賬冊,是全村人湊錢請賬房先生記的,“領糧那天,戶司的李主事說‘能給這些就不錯了,別不知足’,可他自家糧倉-->>,堆得比山還高。”
往花省平府羊縣理前鄉賢達村去時,我們雇了頭毛驢,趕驢的老漢說那村子“邪乎得很”。“村仁是前鄉紳的兒子,”他往地上啐了口,“把集體土地租給櫻花建設集團,租金全進了自個兒腰包,村民們敢怒不敢。村都察院的牌子早被娃們當靶子射了,民生都察院,成了他堆雜物的倉庫。”
我們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果然見到塊歪歪扭扭的牌子,“賢達村村都察院”七個字被蟲蛀得只剩一半。推門進去,蛛網厚得能粘住麻雀,墻角堆著些發霉的麻袋,王春燕伸手摸了摸,突然叫出聲:“這是去年的賑災棉,上面還有戶司的印!”趙鐵錘用測厚儀量了量,“足足三百斤,夠全村人過冬了,卻被他鎖在這兒爛掉。”
村議事會的門倒敞著,里面傳來擲骰子的聲。我們扒著窗縫看,七個穿綢緞袍子的人正圍著方桌賭錢,桌上堆著銀錠,其中一個拍著胸脯:“明兒議事會就表決把東邊的林地也租出去,櫻花建設集團的回扣,夠咱們再去趟南洋了!”他們說的“東邊林地”,是村民們賴以為生的薪柴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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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了二十里地,到了花省花府花縣衙前鄉里文村,才算見著些像樣的光景。村議事會的土坯房里,二十三個代表正圍著油燈算賬,有扛鋤頭的農民,有系圍裙的婦人,有瘸腿的老工匠。“今年的文旅收入,得先修灌溉渠,”個穿藍布衫的漢子用算籌敲著桌子,“剩下的再給私塾換課本,誰家娃上學路遠,就用驢車接送。”見我們進來,他起身要倒茶,粗瓷碗沿缺了個口,“俺們村議事會,每月十五開,誰都能來聽,賬算得明明白白,誰也別想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