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牌子掛上后,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軌。新章程運行順暢,訂單穩定,社員們干勁十足。但陳山河卻敏銳地察覺到,鄭懷古老爺子最近有些不對勁。
老爺子話更少了。以前收了工,他還喜歡叼著煙袋,在院子里轉轉,看看徒弟們干活,偶爾指點幾句。現在,他常常一個人悶在小屋里,對著那套寶貝工具發呆,一坐就是半晌。有幾次,石根拿著圖紙去請教關鍵部位的榫卯做法,老爺子講解時,眼神也有些飄忽,不像以前那樣精光四射。甚至有一次,在打磨一件“懷古系列”的花牙時,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劃痕,雖然及時修補了,但老爺子盯著那處瑕疵,臉色陰沉了一整天。
陳山河心里咯噔一下。他了解鄭懷古,這老爺子把名聲和手藝看得比命還重。出現這種失誤,說明他心事很重,而且這心事,八成跟合作社的新變化有關。
這天晚上,陳山河提著一壺新沏的茉莉花茶和一小碟杏枝新做的綠豆糕,又去了鄭懷古的小屋。
屋里,鄭懷古正就著昏黃的燈光,慢吞吞地擦拭著那把跟了他大半輩子的魚鰾膠刷子,動作有些遲緩。見陳山河進來,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哼了一聲,沒說話。
“鄭師傅,嘗嘗杏枝新做的綠豆糕,清火。”陳山河把點心推過去,給他倒了杯茶。
鄭懷古沒碰糕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目光落在墻角那堆新領的、印著合作社統一編號的勞保用品(新手套、新圍裙)上,嘆了口氣。
“山河啊,”老爺子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說……咱這合作社,好是好,規矩立起來了,賬目清楚了,大伙兒干勁也足……可俺這心里,咋就空落落的呢?”
陳山河心里一緊,知道老爺子要說心里話了,他靜靜聽著。
“以前啊,”鄭懷古眼神有些迷離,像是陷入了回憶,“咱那工坊,雖說小,破,可俺覺著,那是個‘家’。活兒咋干,料咋用,人咋帶,咱爺幾個商量著來,沒那么多條條框框。徒弟們哪個手法不對,俺罵幾句,踹一腳,那是把他當自家孩子教!現在呢?”
他指了指墻上貼著的《生產安全操作規程》和《質量管理細則》:“啥都有章程了!考核、評分、獎懲……白紙黑字,冷冰冰的。俺是監事會主席,可俺這雙老眼,還能盯得住每一道工序?按章程,永貴那小子下料浪費了點,就得扣分罰錢!可俺知道,他家老娘病了,他急著干完活回家……這要擱以前,俺私下說他兩句,讓他下次注意就完了。現在……唉!”
老爺子又嘆了口氣,拿起那把老膠刷:“連領個膠,都得按單子,用多少領多少,多了不給。是省了,可俺這心里不得勁啊!總覺得……那股子熱乎氣兒,那股子人情味兒,淡了。”
陳山河明白了。老爺子不是反對合作社,他是怕合作社嚴苛的、標準化的管理,會沖淡了師徒間那種口傳心授、嚴管厚愛的情感紐帶,怕“匠心”在冰冷的制度下失去溫度。他感覺自己一身絕活,在新的規則面前,有些無處施展,甚至有些……多余。